睡在铁炉冲，与前大不同，柴门不闻犬吠，桑颠难听鸡鸣。无犬吠，我是这么理解的，乡村安宁，不走兵，不来贼，狗们无须提高警惕，也能保家卫郭。山郭恒悄悄，林月亦娟娟；景清神已澄，事简虑绝牵。乡村景清，农事渐简，狗们不想破坏娟娟山月，悄悄山郭吧。我老娘养的一只狗，它见我第一次回家，也不吠我，摇着尾巴来迎我，世界安然，狗也安定。鸡怎么也不鸣了呢，三更四更，睡眼朦胧，望朦胧窗外，没听见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已经无须公鸡启蒙，天上自会有启蒙星，启亮乡村（乡村明亮，是老天之力，非公鸡之功）。老娘养了很多鸡，都是母鸡。乡亲都晓得了：不喜公鸡打鸣，只爱母鸡下蛋。公鸡一个劲只是叫，母鸡一个劲出成果。

蛙鸣句句，却是依然。青蛙与塘蝂（我还不知其学名），是乡村歌者。若说青蛙是花旦，那么塘蝂是老旦。青蛙呱呱呱呱，鼓腹而歌个不停歇，唱的是长调，千万青蛙在田头，齐声叫，声音如沸。这个比喻不太好，说青蛙声如织锦，更贴切吧，青蛙叫声汇聚起来，仿佛给乡村织了一匹盖天罩地的锦缎，我们遍睡在这匹硕大无比的锦绣里，林木当床，声音当被。塘蝂老成持重，半天叫一声，仿佛是切切锣声中，敲一次牛皮鼓，春社不近，也自箫鼓追随。夏夜谁知亦自长，幽居渺在水云乡，幽居水云乡，每个夏夜都是春晚。

若说公鸡不打鸣了，替代公鸡的是鹰鹃。“睡觉啦”，鹰鹃与诸鸟有异，入夜亦鸣，入夜叫声，给他翻译为人语，好像是“睡觉啦”，声音蛮清脆；而到凌晨，叫声转调，“起来啦”。凌晨三四更，鹰鹃叫鸣。这次回老家，我没听到公鸡喊春，叫夏，唤晨，悦耳，倒听到鹰鹃，晨曦初射晨光，听得它在我家菜园子里，或者是在桂树叶间，一声长一声短，喊亮天空。我先不知，这是什么鸟，百度其声，才晓得是鹰鹃，是鹰又是鹃？但听得它从山那边，飞过村居来，“起来啦”，三音节，清脆，浑厚，中年汉子嗓音。鹰鹃三声撅三撅，三声撅出扶桑来。

不闻鸡起舞，但闻鸟起身。走到阳台之上，望山连山。山景最有层次，近山如墨，远山如黛，再远处的山峰，如少女淡眉。山上万木，翠叶舒展，游目瞭望，本来叶叶分明，入夜与凌晨，夜色如墨，倾泻叶间，叶与叶，叶与枝，树叶与山峰，苍天有如一瓶墨，倾泻山林，近处之树与山，便成一幅浓墨画，浓得化不开，而若有一棵树，高出万木，枝叶有间，枝叶间略略分明，透露间隙，淡淡扶疏，艺术十足，成一幅淡墨水彩。山那边，太阳升，红霞一线，红霞一束，红霞一团，俄而，红霞如一节水柱，在蛙鸣声中，构成音乐瀑布；又晨风徐来，习习吹面，乡村以静景，以声锦，以触觉以视觉以听觉，悦人，怡人，动人，曲调与景致，共相娱人。

不想辜负这般良辰美景，跑到床边，把妻子喊醒，也不整顿衣裳，穿着睡衣睡裤，走出家门，散步山林。脚边青青草，露珠晶莹，闪闪亮，那是鸟们亮晶晶的小眼珠吧，露珠在荷花叶漾动，很久不曾见到晶莹剔透水珠，水珠如珠玉，引发妻子童心，手窝起来，承接露珠，置于掌心，当玉玩；未了，沃眼。老妻戴了多年眼镜，老眼浑浊，欲以露珠洗洗昏花，还一个少女的晶莹。

我没那么矫情，却也惹发诗情，游目山，游目水，游目山水，游目花，游目草，游目花草。一条小溪，不宽，一脚横跨，横过来，横过去，心欢脚跳，让日渐奔向老年者，心思活跃起来，乡村之景故也。还想赤脚入溪，溪里定然有螃蟹吧，有小鱼吧，挽袖捉螃蟹，双手窝小鱼，可让岁月回转，回到童年去。怕水冷，妻子不让下河，冻了身子，不是耍处。一屁股坐溪边青石上，听听泠泠水声，也算是在岁月里返身，趁着晨间一瞬，返还小小少年。

瞭望山间，白雾缭绕。我所散步之路，两边皆山，山头对出，构成江南之冲。所以我老家叫铁炉冲。两山相对出，无猿声，却有鸟们欢噪。麻雀叽叽喳喳，画眉唧唧啾啾，布谷鸟一声是一声，一句是一句，不让自己声音变杂音，布谷鸟想当山歌王者吧。前面之山，不对冲成冲，而是三山围护，自围山窝，枞树，杉树，株树，乔木，灌木，古木，树挨挨挤挤，木密密麻麻，枝舒舒展展，叶迷迷蒙蒙，构成林木浓浓之景，构成心情淡淡之境。薄雾如炊烟，在山林中弥弥漫漫。草是地生，雾是何生？雾是草生的吧？雾是树生的；雾是天生的吧？雾是树生的。山高林密，枝稠叶绿，雾定然生发其中；山中之雾，非霾，心中之云，是美。雾蒙蒙，鸟朦朦，乡间晨，恍然是一首清新古调，也是一首朦胧新诗。晨雾缭绕山头，清风吹拂稻田，想起来，神仙腾云驾雾，都在云雾间行空的。我没行空，我行走故乡之地，也因有若有若无之雾，如隐如现之云，居然感觉人如仙，漫步在白云边。结庐在人境，到处车马喧，当寻得片刻，当回活神仙。

记忆深处，翠竹都是笔直耸入蓝天，这次看到的却是异境，翠竹万杆，杆杆都弯，垂于地来。雾罩绿竹，竹枝撑不起。也是雾上多露珠，也是翠叶太浓密。纵使晴明无雨色，水意也是淋青竹，青竹便是：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雨露时。若说树木是山中大汉，那么翠竹便是山头少女，娇媚，妩媚，温婉，温丽，弱不禁风，弱不禁露，态生两地之乡愁，娇袭一山之风韵。

鸟们藏在繁叶竹间，兀自欢鸣，踏着湿湿草绿，穿越润润叶翠，翠竹丛里，闻声去寻鸟，空山新雨后，天气晨来新，不见鸟之形，但闻鸟之声。端午这天，拟了几句，发我微友：且许我以铁炉冲的空山新雨，清风翠竹，花香鸟语，诗意薄雾，真心祝福，自晨至午，肉身舒服，心消百毒，同感清福。

心情大佳，自作一首不入格律，却入心律之诗：雾重铁炉冲，翠竹不能承，随风拂心地，绿影隐鸟鸣。不敢共人享，且孤芳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