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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期《北方文学》发《山胡椒树下》

(2022-09-21 09:26:38)

温楚长得高大,像一棵枫树,南方人长得威猛的少,多数像樟树,或者株树,矮蓬蓬的;直挺挺往上长的,多像枞树,高也高,直也直,却是生了蛮多疙瘩,日晒雨淋的,没几个好肤色的;温楚是枫树,通头般大,脸上有些许麻子外,身板蛮光滑的。走路走直线,蛮正形。温楚当过兵,当过兵的,挑担粪桶走山路十八弯,都有一种风姿。我是站如懒散稀松,行如邪气歪风,坐如老态龙钟,卧如红皮虾弓,检讨原因,是不曾当过兵。

温楚有点高傲,我打他面前走过,我喊他楚老响,我们叫老兄,不喊老哥,都喊老响。我喊楚老响,他顶多是点点头,他跟我是同辈分,是唐字辈,族人有智,或者说中华民族同一智慧,每个辈分,都起了一个字,好像是兄弟,中间一字是相同的,起同一个字,不仅标明谱系,而且标明排序,铁炉冲刘的辈序,前面什么,我不记得,后面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晓得的是得泽颂唐化。刘姓复杂,村里族老说我们院子是彭城刘,彭城刘是刘邦那一系,中山刘是刘备那一脉。我没读过族谱,没溯过姓源,不知真假,乡人自大,假借帝王之胄,也未可知。当然,也许真跟刘邦是一系,也未可知,五百年前,铁炉冲刘,是从江西吉安府迁来的。姓氏变迁,七拐八拐,拐七八百年,拐二千七八年,后人不读族谱,就搞不清楚家族拐哪里去了。

温楚高傲,一是人长得高,可傲,便傲,二是当过兵,见过世面,没比土包子多读万卷书,却多行了万里路。楚嫂却是温和,每次我打楚嫂家门口过,她都喊我:回来了啊,进屋坐坐,喝口糟酒咯。铁炉冲的糟酒,不是糟粕之糟,是糯米糟之糟。糯米蒸熟,坛子里腌十天半月,揭坛,清香扑鼻,米粒浮在水上,粒粒可数,喝来清甜,泛着酒香,酒气真醇,不醉人。道是酒,貌似是乡亲们的饮料。

楚嫂算乡里美人,大眉大眼,身材挺匀称,已六十多岁了,眉宇间依然闪着风韵。这里所说的风韵,不是风流,楚嫂是正经村嫂,嫁到铁炉冲四十来年,没谁说过她什么不是。楚嫂没不是,不是说她不俏皮。铁炉冲院子中间有一座凉亭,大酷暑的,汉子们与嫂子们,排排坐,或挺挺睡,凑堆乘凉。日正午,吃完饭,常有汉子们直挺挺睡凉板上,赤身露体,胸腹不挂一寸纱,只有一条毛短裤,东一个洞,西一个孔,男根都吊儿郎当,软都噜的,露出小半截来。院子里有个叫蓝班的,有回睡在那里,睡得呼呼叫,那玩意儿歪出头来。楚嫂与好几位阿嫂,也去亭子间乘凉,见那模样,到晒谷坪里,摘了一根稻草,拿须须那头,直往蓝班的短裤里挠痒痒,稻草须是最使人生痒的,把蓝班痒醒了。蓝班骂:亚你甲(相当于国骂)的阿嫂公,搞得人睡不得。楚嫂与嫂嫂们,都打起南风大的啊哈,笑得酥胸乱颤。这档子事没什么,只是乡亲男男女女爱开玩笑。

楚嫂是农村妇女,与村嫂不同,她打猪草,她锄麦子,她煮饭炒菜,却很少田里劳动,插秧,割禾,踩打谷机,这类重体力活,我没见过她干过。这些活,温楚给做了,温楚村里养金丝雀呢。楚嫂肤色便蛮好,身材保养得蛮好。村里嫂嫂们都是村妇模样,楚嫂是村妇,有点城里小妇人态。那是温楚养出来的。

我没见过他们骂过架,他俩没有过恶话,乡里妇女喜欢骂人,出口是剁脑壳的,闭口是砍脑壳的,有些骂老公,是调情,有些也是真骂;乡亲骂人,操着砧板到菜园子骂人,骂语猛恶。温楚与楚嫂,调情也没这么骂过,这在院子里很难得。农村夫妻不骂架,是稀奇的,温楚与楚嫂,是一对惊奇。

我没想到,这次回家,却让我眼珠子掉了出来,温楚死在山胡椒树下;我眼珠子掉地三尺的,是温楚死了三年,才发现他死在山胡椒树下。我们村里一位大嫂,去背对山里摘山胡椒,猛然发现那里,蓬蓬松松,有几件衣服胡堆在一棵山胡椒树下,她折了一根棍棍,挑开衣服,把她吓得魂飞魄散,衣服里面是一对白色枯骨,横七竖八,凑成一堆。她赶紧报案,派出所与公安局来了,查验尸骨,是一个大男人的,喊来乡亲辨认,是温楚的。

我年年都要回铁炉冲,从来没听说过温楚已死。清明节挂青,每年都看到田谷坳上,有隆起的新黄土堆,村里常见新娃走路,村里常不见老头露脸,铁炉冲跟所有地方一样,人事有代谢,人命有轮回,都不足奇。温楚这个却奇,怎么就这样死呢。

温楚死的背门山上,我奶奶栖居其间,温楚房子建在背对山脚下,清明扫墓,我都要打温楚家门前过,楚嫂每次见我,都要喊我去她家喝糟酒,回想起来,确有三年,见她家门紧锁,没看到温楚了,也没看到楚嫂了。不想,发生了这般事情。

背对山上,我奶奶长息那里,我却极少去那山上,山上长满了山胡椒,山不是我们队里的,我家分的山,也不在那里,不去那山,也是有故;更有故的,是我感觉那山有些阴浸,阴气重,除了每年扫墓,必须去,平时一个人不太敢去。山胡椒辣,麻麻辣辣,摘来腌坛子,青青色变黑黑色,辣味在,还略略甜,当作料,是极好的,特避腥,煮鱼,炒泥鳅,放一些山胡椒,既避腥又来味。我老家有一道名菜,叫牛肚王,叫牛百叶,都是放山胡椒以壮气,以兴味的。

温楚死了三年,没谁告诉我,院子里老了很多人,如果我不问,确实也没谁相告,人老了,人死了,这个好像不是大事,不是奇事,而温楚之死,却让我吃惊:非老死,非病死,是自死。自死也常听说,却是三年后才知道他死,这是什么死法?

告诉我这事的,是我发小。他说,温楚跟楚嫂吵架了,温楚穿起那身旧军装,很少见温楚穿其他颜色的服装,他爱穿草绿色军装,都泛黄了,那天与楚嫂吵架,他穿的是泛黄的军装。两三天没见回家,楚嫂急了,亲戚家寻遍,只是不见。院子里人都发动,到处寻,新塘里,水库里,附近河边,都寻,都没寻到。若是跳河,跳塘,隔那么些天,会浮起身子来的。院子里百十号男女,踩山,高山坳,田谷坳,对门山里,当然,背对山里,青山踩遍,都不见人,更没见尸。乡亲们也就不再寻,也许温楚去了深圳打工,去了武汉谋食。那大一个人,会去哪里呢。寻了个把星期,没谁再寻。

楚嫂也没再寻,她生活的变化是,平时打猪草,双枪时节,也开始踩打谷机,打稻谷。家里没了男人,劳动担子都压在身上了。记起来了,我那年看到楚嫂,脸色不那么红润,白发爬上了鬓角,这个没什么,岁月老人,所有人的风韵,都经不起岁月的风雨。不晓得,这是岁月对人生犯恶,还是人事沧桑对人使坏?

这是什么事呢?不是什么事,温楚与楚嫂吵架,有说是楚嫂炒菜,炒了一盘牛百叶,没放山胡椒,有些腥气,炒老了。我老家炒牛肚与牛百叶,猛火猛炒,只翻六七锅的,楚嫂给崽打电话去了,忘了翻勺子,牛百叶便炒老了,吃起来不嫩,不脆,牙齿使劲咬,咬不烂,温楚是牙齿已松,咬不动了吧,楚嫂后来解释,她忘了放山胡椒。温楚便嘟囔:当了几十年婆娘,菜都不会炒了?楚嫂来了点气:你会炒,你来炒啊。楚嫂还嚷了好几句:山胡椒,山胡椒早没有了,你去山上摘来啊,看我会不会放。

温楚便丢了碗,穿了那身旧军装,转身去了背对山,那里满山蛮坡,辣香漫溢,都是山胡椒树。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这一去,便魂归了背对山上,山胡椒树下。

就这事?

这是楚嫂说的。村里有另外版本说法。说温楚与楚嫂吵架,是楚嫂骂温楚跟土道冲里一位寡妇有些什么事。土道冲是铁炉冲隔壁村,那寡妇我也认识,不知真名,乡里人往往不都知真名,随人乱喊,大家喊她莲阿嫂,莲阿嫂长得比楚嫂差多了,南瓜脸,水桶腰,屁股老大,像副磨豆腐的磨盘。老公早些年,去一家煤矿下窑,瓦斯爆炸,人就没了。莲阿嫂,人也是蛮好的,待人热情,打她门口过,熟悉不熟悉,只要曾经打过照面,她都要喊:屋里坐会咯,喝口糟酒。

乡下人都这样,情热,好客,温楚去土道冲,莲阿嫂也这么喊他?有个的说法是,一个夏日正午,温楚扛着一把锄头,去挖土。乡村土地是错落的,铁炉冲的土,或在土道冲的山头,土道冲的田,或在铁炉冲的领地。温楚扛着锄头打莲阿嫂门口过,莲阿嫂也喊他去屋里坐坐,也许进屋喝了糟酒。那个叫蓝班的,回头跟楚嫂说:阿嫂公,你老公在莲阿嫂屋里,呆了小半天呢。你回家摇摇他家伙,摇不起,麻烦咯。

玩笑,还是玩真?这个事,若闹闹,倒蛮合以死明志的伦理。谁也不知真假了。我们知道的,是温楚跑到了背对山上,喝了一壶农药。

午睡醒来,我带着堂客,沿着一条小溪,去了土道冲,沿路野花盛开,野草蔓生,山风都含绿绿的水气,可以洗喉,可以洗胃,入喉,喉间有一股甜,入肺,肺间有一股香。慢慢游,信步走,不经意间,到了莲阿嫂家门口,咯咯咯咯,莲阿嫂在唤鸡,在喂鸡食。几只正在桑树上喔喔叫的公鸡,跳下树来,啄莲阿嫂撒在地上的谷子,公鸡们吃了小饱,便围着母鸡扇翅膀,骚公鸡模样。莲阿嫂看到了我和堂客,睁着眼睛,辩认:你是泰叔崽吧,来来来,进屋坐坐,喝碗糟酒喔。鸡鸣桑树颠,嫂唤过路客,莲嫂的乡村生活,与平常一样,鸡鸣狗吠,活色生香,乡村天天发生什么,乡村天天没发生什么,都是一个节奏进行着。我与堂客没进去,我们只是散步,不太想去打搅别人的生活。

呆在铁炉冲,我到处转悠,走到哪算哪。没意识的,我去背对山,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这不是温楚老屋吗?温楚家老屋老旧老旧,屋前堆了一堆枞树柴,土灶墨墨黑,很久没生火了;他家窗户,结了不少蜘蛛网,推想无人住。这不是荒凉,而是生活变迁,隔壁是温楚弟弟家,他弟嫂在,他弟嫂告诉我,他嫂嫂去城里住了,楚嫂生了个好崽,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店子,赚了些钱,小区买了房子,楚嫂便跟孩子住了城。温楚家这些年来,日子并不差的。我来这里,是想寻找温楚影像?是想来寻他自杀的理由,还是来寻他对生活反抗?他没有啊,他没理由反抗生活。

继续往前走,我走向背对山,山头草木葳蕤,灌木丛生,好多菜地,遗弃了,种了竹子,竹子已成园,风吹过,竹叶飒飒响,我想沿着当年菜间小路,爬到山胡椒林去,半道上打转了,菜园子那些路,都被灌木遮蔽,金樱子与三月萢横生其间,尽是刺,挂衣,刺手,让人生畏,就没走上山了。温楚是在哪棵树下安顿生命的,我不想去寻,也不敢去寻。

我在寻什么?温楚跟我没多大关系,顶多,他是铁炉冲人,我是铁炉冲人,除此外,我找不到我对温楚何以关注。我对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我在寻温楚吗?我在寻一个生命叙事吗?在我潜意识里,我或许觉得,温楚无妄自杀,会有一个宏大叙事。没有。有的是鸡毛蒜皮。因为平常,所以不平常?因为不震惊,所以很震惊?因为没天理,所以有天理?

一盘炒菜要了温楚的命,还是一个绯闻要了温楚的命?以逻辑来说当是绯闻吧,温楚有点高傲,名声或重于生命,一个真假绯闻击中一个生命,这在城里人的想象力之外,城里人死脸皮,不会死小命。绯闻假的吧,楚嫂也没往这里说。那就是一盘炒菜?生活自有逻辑,生命没得逻辑。

死,那么那么大的事,却是那么那么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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