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道德假

刘诚龙

宋太祖以忠厚称，也是蛮混账的。他吃，你不能吃；他睡，你不能睡。若说椅子之上不容他人同坐，好理解，却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太霸道。人家没跟你睡一张床，睡你隔壁床，人家打鼾，干卿何事？人家还不跟你同一个宾馆呢，你睡你的五星级，他睡他的总统间，你却要操刀操枪，把人家踢下床，真真混账。

宋太祖真不讲道理，也不止是宋太祖，历史与世界，都不是讲道理的，道理，道理，道理都在大炮射程之里。开宝七年（974）九月，李煜与小姨子小周后，两人先是躲猫猫，再是睡觉觉。过程是这样的：小周后手提金缕鞋，衩袜步香阶；上了香阶，然后是，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暗相勾搭，然后是，雨云新绣户，魂迷春梦中；绣房云雨，然后是：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人家都是关起门的，谁来敲他锁，惊觉他之梦？不是别人，是赵匡胤。赵混账派了曹彬，领兵十万，雄啾啾，气鼓鼓，潜来动人家朱锁。兄弟，人家李煜与小周，是夫妻，不是野鸳鸯，你来捉甚捉奸捉双？你又不是派出所，竟来开人家门撬人家锁，天下事，无道理可说。

人家睡觉，你来撬锁，没道理可说，好像有些情理可酌。曹彬踢踢踏踏，喊喊叫叫，自东京千里奔袭，来南京拆李煜家的雕栏玉砌，兵临城下，“城垂克”，李煜家的东风小楼，快被推到了。房没推倒，人已病倒。谁病倒了？不是李煜，是曹彬。曹彬躺在病床上，哎哟哎哟，呻吟不已。

天有知，人生病？无缘无故，去扰人家夫妻生活，老天也晓得这是犯恶，所以降病与他？天意从来高难问，是不太管人间悲情能不能诉的，若真有天理，天来管人间道理，那人间早了没有无理事了。天高高在上，真不管人间事。眼看南唐城将破，主将曹彬已入高干病床上病卧。天助南唐么。

天不助南唐，是曹彬在助南京。曹彬卧病，诸将齐齐来看病。没甚病，是装病。领导无病，却住医院，是领导觉得缺钱？百姓一病，回到解放前；领导一病，睡到金屋间。“彬忽称疾不视事”，请病假了，当然什么事都不管了，“诸将皆来问候。”带红花，还是带黄金？都没。曹彬不是隔壁老王，他没那么龌龊。他直接说，他没病，他是装病。

他不是身体有病，而是心理患病，“余之疾非药石所能愈”，也不是金钱所能愈，他没患钱痨，“惟须诸公诚心自誓，以克城之日，不妄杀一人，则自愈矣。”曹彬心病是，怕部下攻克南京，杀人放火，强奸掳掠，无恶不做，抢劫越货。是这病？是这病。诸将纷纷表态，大军进南京，保证秋毫无犯，作南京街上好宋兵。好。那起个誓。“诸将许诺，共焚香为誓。”

大家都对天发誓，那我就病好了，“明日，稍愈。又明日，城陷。煜与其臣百余人诣军门请罪，彬慰安之，待以宾礼。”进了南京城，捉了李煜人。李煜当了俘虏，可以搞胜利日游行啊，让李煜穿俘虏服，走在俘虏前面，弄一个受降仪式，展我威武之师。曹彬没显什么威武之师，他行的是文明之师。让李煜回屋里，穿好服饰，装扮装扮，“请煜入宫治装，彬以数骑待宫门外。”捉他当俘虏，也要让他当一个人，一个有尊严的人，曹彬不把李煜当俘虏，而把李煜当贵宾。自然，旁边有人提醒，李煜回到家里，有可能自杀，那可是政治事故。曹彬说，不会，李煜一定不会，“煜素愞（同懦）无断，既已降，必不能自引决。”

确如曹彬说的，李煜不自杀，他整顿衣裳后，出来了。李煜政府所有官员，都投降，都当了俘虏，却无人受辱，“煜之君臣，卒赖保全。”南京城已然城头变幻大王旗，天变了，市民却感觉没发生什么事，店子依然开，车子依然开，房子依然开，步行街上男男女女依然往往来来。没一个男人遭抢劫，没一个女人遭强奸。“自出师至凯旋，士众畏服，无轻肆者。”城破，德不破；国亡，道不亡；朝廷灭，道德不灭，“曹彬取南唐，不杀一人，市不易肆事。”武装攻击，和平行之，曹彬创造了人间奇迹。

曹彬是大宋大将，枪林弹雨，作战无数。兵者，凶器也。曹彬却尽力让凶器不至于太行凶，也可以让凶器不太行凶。“自吾为将，杀人多矣，然未尝以私喜怒辄戮一人。”大权在握，本来可以想杀谁就杀谁，曹彬不，他没因为个人恩怨，杀小D，也没因个人喜怒，杀赵太爷。南唐李煜有漂亮小周后，他不掳来军营；后蜀孟昶有绝色花蕊夫人，他也不捉来做压寨夫人，攻占成都，“诸将咸欲屠城以逞其欲，彬独申令戢下，所至悦服。”

攻城之后屠城，是个烂传统。屠城是，见人便杀，见金便抢，见财主便扫荡，见美女便淫荡，以此当奖赏，奖励兵，奖励将，所谓是，胜利者是不受指摘的。胜利者奸淫掳掠都给奖状，你是不是觉得这太混账？这情形，美其名曰，叫放道德假。常常是，道德假，一放就是三天。那么多恶狼与饿虎，一座城里，连抢带劫，三天三夜，再大的城，也会被抢得干干净净。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城被破百姓哭。

曹彬说不，他不给兵将放道德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放劳动假，可放节日假，道德永远不放假。道德是不能放假的，道德一放假，什么恶事，坏事，歹事，邪事，奸事，无人伦之事，没天理之事，天良丧尽之事，人神共愤之事，天怨人怒之事，将有人寻衅滋事，则有司逆天行事，社会指定接连出事，政局再不会平安无事。

屠城若是传统，仁义更是传统。史上有很多传统，看你愿意管接哪个传统。孔子曰仁，孟子曰义。仁与义，翻译为当代语，就是保障生命权，保障财产权，保障人人拥有基本的人格尊严权。曹彬不给将士放道德假，他坚守的，就是孔孟之仁义，他所践行的，就是当今之人权。

诸儒不能批判道德哪，道德于世界，其用大矣哉。

道德不能放假，道德得天天值班，人间才能报平安。曹彬这事，告诉我们的是，道德值班，领导首先要带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