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9日《澳门晚报》发《笑对人生》
(2022-08-09 14:21:59)竹林七贤,共有其苦,各有其贤。苦之苦者,都活在魏晋之世,不苦不行。苦日子如何过?阮籍是醉着酒,哭着过;嵇康是无事忙,打铁过;王戎过得最不魏晋,关起门,与老婆数钱过;苦日子甜着过,笑着过,浸泡在酒里玩着过,最魏晋过的是刘伶。
魏晋风度,据说共性是旷达,这个真谈不上,钟会去找嵇康玩,嵇康撸起袖子,挥起铁棍,正在打铁,不理他,钟会好生没趣,甚难为情,待了会,待不下去,转身走人,嵇康传过来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边走边回话,“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走了,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打瘪离开,不再回来,从此结下梁子,对嵇康这么一句话,看不开,放不下,这是甚旷达嘛。
真旷达的是刘伶,刘伶每天掮着一把铁锨,山里,河里,土里,园里,沟里,壑里,到处打溜,脚踏西瓜皮,溜到哪里算哪里。掮着铁锨干嘛?锄麦?窖芋?挖土种辣椒?寻草采中药?都不,他是掮着一把铁锨好玩,也不是纯好玩,他是怕喝酒喝得血压太高,生命随时爆箍,他掮着这把铁锨,随时随地叫人给挖个坟墓,“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死在田谷坳埋田谷坳,死在北邙山埋北邙山,死在洛河埋洛河,死在甘沟埋甘沟,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不伤神。
刘伶放浪形骸,不是装名士,骨子里真名士。他曾宽衣解带,上头不挂一丝,下头一丝不挂,左手持一卷黄册,右手持一壶老酒,在那咿咿呀呀,吱吱呦呦,是读书呢,还是没读书呢?书也许是本子,书也许是幌子,是读他人之书,还是吟自个之句,人话还是鬼语,醉话还是神话,鬼才晓得。忽有一群人来找刘伶玩,其上头下头,都被人一眼望神州,一览无余,全收眼底,“人见讥之”,刘伶爆笑:“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刘伶长得蛮丑的,这副丑模样,人见人讥。人讥,伤面子啊。哈哈,一声哈哈,刘伶开个玩笑,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恼怒也无骂,这事过去了。
刘伶跟别人开玩笑过日子,跟老婆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嗜酒如命的人,你把他酒杯掷地,摔了个粉碎,不生气啊。不是别人摔酒杯,是自己婆娘摔,不气啊?很多人在外面是孬种,到了家里当恶霸,换了阁下,估计会揪住老婆头发,一顿家暴了。
刘伶呢?好呢,好呢,老婆你说得太好了,批评得太对了,老婆是真爱他呢(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我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指出都行。只要老婆说得对,我就改正,“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我自己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请鬼神来帮我控制吧,老婆,拿壶酒来,我请神。刘嫂好生高兴,“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这个刘伶啊,“跪而祝”,向神发誓要禁酒了,神形虔诚而庄严:“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一边厢手抓冷猪肉,一边厢手灌酒鬼酒,“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跟老婆吵架,哈哈,是打哈哈,还是打哈宝(爱称老婆)?刘伶是打个哈哈,与老婆这事就过去了。
酒醉癫子,酒醉了便成癫子,癫子嘛,说话乱说,打牌乱打。这回不知何事,这有什么事呢,不过是出错了一张牌,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顶多,他是俄粉,他是乌粉,一个顶俄,一个顶乌,刘伶与人吵起来了,“尝醉与俗人相忤”,这俗人是暴脑壳,动不动发暴脾气,“其人攘袂奋拳而往。”来来来,找块空地,咱俩决斗,那拳头如泰山压顶,横空欲来。
换了你,将如何?喝了龙虎豹,这世界谁怕谁;喝了酒鬼酒,这时代谁怕谁。相约去找广场,来一场肉搏战。刘伶呢,刘伶不是,刘伶脸不恼,脸上堆笑:“鸡肋不足以安尊拳。”看看,我这臭鸡蛋身体,如何安得下阁下压顶泰山?哈哈,不但刘伶打了一声哈哈,便是那暴躁的牛二,也哈哈,大笑起来,“其人笑而止。”哈哈声里,干戈化玉帛。一场决斗,转化为一场斗酒。
多大的事,要对骂才过得?多大的事,要对打才算完?非夺妻之恨,非杀父之仇,朋友间,夫妻间,同事间,亲疏间,常有纠葛,常闹矛盾,这些纠葛与矛盾,多半是小事耳。除了死生,皆非大事。胳膊肘碰了一下,无心之过嘛,或竟是有意,也不伤筋动骨,不用两人打烂脑壳,打残后半辈子;一处阶檐,各让三尺,完事了,如何一定闹得打烂两家关系,结下百世之仇?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一块羊肉,没吃上就没吃上,为这块羊肉,宋国与郑国打起来了,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太不值了吧;在群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观点各自表达,不必操家伙。
小事,比小事大点的事,不是特别大的事,打声哈哈就过去了。一声哈哈过不去?那就打两声哈哈;打两声哈哈还过不去,那就打三声哈哈。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都可忍了。人与人间,真得有点哈哈精神。哈哈精神非阿Q精神。阿Q精神是,打得赢,他就打,打不赢,他就“我是虫豺,我是虫豺还不行吗?”哈哈精神是,不论打得赢,还是打不赢,都不开骂,都不开打。他不打架,他只打哈哈。
笑对人生,对笑人生,人生便对了,人生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