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八月底的时候搬到了京郊小汤山某个村的一处院落里，于我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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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很大，带两亩菜地，一个大大的温室。坐落在田野的中间，不远处就是树林，旁边还有温泉。我笑对朋友说，我也算是过上“农妇山泉有点田”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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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骑着自行车送儿子去上主流之外的华德福小学（http://blog.sina.com.cn/caihongqiao2010，http://blog.sina.com.cn/thislightinoneself），迎着朝阳，路两旁盛开的牵牛花对我微笑，高大的杨树在风中欢然起舞，我也总是不由得心花绽放，快乐地想要唱起歌来。有很长的一段路都没什么人，因此我也总是可以放心大胆地唱我想唱的山歌，而且觉得自己唱得真不赖。送完儿子，我或是去赶集，或是信马由疆，于是发现原来这里还有一片静谧的小树林与水塘，那里就是温榆河边，芳草如茵，对岸的芦苇闪着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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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时，我又迎着夕阳载儿子回家。我才知道，原来山在暮霭中是蓝的，远远低矮的山峦衬着晚霞，仿佛剪纸画。有时会看到飞机拖着金色的烟在空中划过，下降如要坠落的星辰，此景总是令我们驻足观望。来去的路上，我会冲隔壁农家的大黑狗点点头，然后在灰狗又冲我乱嚷嚷的时候不厌其烦地停下车来跟它对峙，训斥它“我们其实可以做朋友”……我又熟悉了那种名叫苍耳总是牢牢粘住裤腿的植物种子，并且忽发奇想地拿它来给我的风衣当作钮扣……初秋的夜里，总有几只蛐蛐在家里歌唱。从儿子躺着的床上，可以看得见窗外满天的繁星……

我想这样的描述恐怕会令许多人羡慕我的生活，就像每当我告诉人家“我做自由职业”并且从去年开始我只做我感兴趣的事情、每个月大约只工作三天的时候一般。

然而人们通常所不知道的是，我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我所经历的挣扎跟恐惧。

在朋友们或羡慕地问我“你怎么找到了这样的房子”或称赞我“你真有勇气”的时候，唯有我知道，我心里有多少惧怕，我承担了多少来自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怀疑：有一次，我就一边骑车一边哭着去接孩子，因为需要面对与承担的是这样的多。更有数次，在暮色苍芒中送朋友们离去的时候，我想到：他们可以当作是一日游，而我选择的是这样的生活，我真的确定吗？还有那晚我和儿子看过狗狗回来，下了公车再打摩的，师傅虽然就是这村里的人，却也是头一遭走到这里来。大雨和泥泞中看到是这样黑灯瞎火的一个地儿，他一路叨叨着“早知道就不来了”的时候，我也会再度地问自己：我的脑子没有进水？

几乎每一次，在做一些新的选择、踏出新的一步时，我都充满了恐惧。我的外在世界和内心里都有许多的声音：“你应该……”，“真可耻”，“如果……”，“万一……”，“你怎么能……”，“你不行”，“人家会怎么样看你”……每每吓得我胆战心寒。我是一个做惯“好孩子”的人，心里面有很多的规矩和“应该”，很多年一直按照社会的、权威的、父母的标准而行，努力地想让众人满意、得到认可，内心的“超我”强大，时常令我矛盾又自我怀疑。

然而我是如此清楚地知道我不能再麻木与妥协地活着，并又是如此地对未知充满了好奇，于是我就总是一面怕得要死，一面却还是去拣选了那条背离安全稳妥的“少有人走的路”。经历许多的惊恐与疼痛，然而从不后悔。因为经过了这些历练，我活得更加宽广，我更加热爱生命、这个世界、我周围的人，和我自己。姐姐在我辞职前曾对我说：“每一种生活都自有其代价，关键在于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为了成长与自由所历经的痛苦，是值得的。像八月底在一次工作坊中所感受到的那样，假使生命并不长久，那么会令我无怨无悔的，就是“热情地活着，勇敢地去爱，快乐地分享”。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正在践行的。写到这里，想起好友开开曾说过的理想的葬礼：“为一个人那样好地活过了，大家可以跳舞歌唱庆祝。”但愿如此。

好的是，虽然有痛苦、挣扎、压力等等，然而经过多年的学习，我已能够做到在恐惧中保持自我的觉知，并寻求帮助。搬家这回事让我对于自己、对于婚姻、对于我的父母还有朋友，都有了新的思考与认识。我才意识到自己很多年活在其中的一些模式，比如：我虽然已经成长为一个非常能干的、成熟的34岁的女人和专业人士，但是很多时候我会忘记了自己有能力与智慧的一面，而在内心以一种孩子般的方式与别人交往——不敢全然坚持自己的意见，非常害怕别人的指责而努力地想要讨对方欢喜，努力地证明自己是好的、没有做错什么，时常地委曲求全……我才发现，对于很多东西——别人加诸于我的判断和意见，不尊重我的态度和做法，不符合我心意的事情——我其实早就该说“不”，而对于我自己的喜好和需要，我需要更多地坚定说“是”。我的家人投射给我很多的要求、焦虑、怀疑、不信任，是我应当拒绝的。我是可以更信任我自己的：我的判断和想法，我的喜好和需求，至少是和其他人一样地有价值并且值得被尊重的……

我感到：在所有的改变中，最为阻碍我们的就是我们对于自我的怀疑。他人的质疑、否定乃至攻击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己也不能全然信任自己、肯定自己。当我可以去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不是那些乱糟糟的“如果”和“万一”，当我可以说“哪怕是错了也没关系，我可以再重来”的时候，我就能更有勇气去坚持自己的选择并承担其后果。

有时候系统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此地坚拒这个系统中个人的改变，我需要非常地坚定。看到朋友们是如何地被牵连进来，或是纯然地支持，或是充满了担忧而劝阻，都令我既感到有趣，又十分地感动。在困苦中得到真心的关怀，是值得感恩的事情。而我和我的选择所带给朋友们的扰动与思考，即或并不总是令人愉快，我想，也是我赠予他们的礼物。

在这过程里，我也看到家人们的智慧，包括六岁半儿子的智慧。他们既给予我压力，同时也以我所未曾意料的方式给予我支持。还有，在不同的时候，我从不同的人那里所得到的帮助，让我重新检视我对于这个世界的信念和信心。

回头想来，这一年不断作出的许多改变，数次飞到深圳去参加的培训，还有一些看似偶然的交谈，似乎就为着积蓄力量跟勇气，迈出这新的一步。生命总是引领着我，这是我所知道的。当我们内在作出了改变，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外在的安排其实是那么地容易——在找房的路上我还如此地忐忑不安，实在没把握自己能够在短时间内搞定一切，给两个朋友发了短信才算是略微安顿了自己的心情。然而一切看似困难的都在恰当的时间内解决了，有时候简直是奇迹般的，我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合我心意的房子，碰到了能够帮助我的人。

搬家和送孩子上华德福小学也让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美好的世界是需要我们去创造的。农村随处可见的垃圾，和不远处北京最大的垃圾场阿苏卫在夜间作业时发出的臭味，令我无可逃避地面对我自己也在每天制造大量垃圾的事实。“阿苏卫”这个词的原意是指守卫京城的士兵。我心里怀着对于它深厚的爱，去思考如何以更清洁简单的方式生活，爱护我们的地球和我们的身心。另一方面，去年才刚刚创立的北京华德福小学有限的条件，也使我知道：我们还不在坐享其成的阶段。我曾一度想要退缩，然而终于决定：这世界就是如此，它的美需要我们不屈不挠地去创造。虽然艰难，但何不就从现在开始。

我时常被家人讥讽为“太理想主义”，终于我能够对他们说：“我的理想主义，还有我的勇气，也许是我能同这个世界分享的最好的礼物。”

比如，我周围的人们看到我辞了职以后不仅还活着，活得还挺好，于是他们也就多了几分信心。不时有朋友，近的或远的，要找我聊聊工作上的烦心事儿和辞职的可能性。学生们也会写信来告诉我他们最新的职业变动。我会心地微笑，知道他们不过是需要借一点我的勇气，而我当然也乐意给予。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应当辞职或做自由职业，不认为我的生活方式适用于所有人，但我愿意每个人都能够更好地活着，更享受他们的工作，活得更自在宽广。如果我以我在生命中所展现出来的勇气能够给到他人一点鼓励的话，那是我的荣幸。而我，也同样需要他们以他们的生命所展露出来的勇气和美来得到激励。

改变是一个不容易的过程，尤其是在自己最为纠结的事情上，更是充满了艰难与曲折。我对此越来越深有体会，也因此在做咨询的时候越来越能够耐心——从前我总是着急我的来访者、学生或是朋友为什么还不赶快行动，而对他们充满了不接纳，现在我知道了那对他们来说有多难，因为我自己要改起来也是这么地不容易。

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害怕的是什么，然而不要让那害怕成为自己作决定的依据，要找到自己的勇气和力量。

昨天，大风降温过后，天空一片湛蓝。中午时分我骑车在路上，忽然看到路边的杨树上，金黄色的树叶在阳光下美得难以言喻。我停下来伫立观看了许久，为这不期而遇的美感到幸福，为生命中总是存在着这样多的美、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美而充满感恩。此前在我的心中，总是存着一些惧怕，因为家人给了我这样多的威胁：“如果冬天下雪怎么办？”“如果房东不给你装空调怎么办？”“房子只有单层的玻璃”……于是我头脑中联想到的冬天，总是寒冷而又漫长难熬的黑夜。然而在这正午的树下，我了悟：这个冬天不仅会有寒冷的漫漫黑夜，它也会是美丽的：有着湛蓝的天空，阳光下着闪耀银色的树干，澄黄的阳光……冬天在我的心里换了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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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里，呼唤从前许多个时刻中惊恐无依的自己：来吧，来到这里，到这里来和我一起看这美而温暖的阳光下的树，和现在的我一起活在我为自己所创造的此刻平安而美好的生活中。那些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就像刚听到的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样：“美好的世界正在来临”。

谷兰于2010年11月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