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镇。

凌晨四点钟的水街。

冷清的光线，还来不及照穿凝固一整夜的黑暗，修长的栈道边上，灰蒙蒙的人影，已开始在石板路上摇曳。一片宁静的弄堂逐渐沸腾起来，各色店铺里的灯泡渐次点明，江南又一个新奇的清晨即将透亮整个水乡。

三月未央，在西栅的黑夜里，最适宜做的事情是失眠。

黑暗中，小酒馆的山墙下，流淌着悲伤的河流。这段旅程淹没了所有来不及藏匿起来的青春和时光。

决定枕水而眠的时候，才又发现，我们本来可以逃得更远一些。

这张雕花的木床，根本无法安放疲惫的身体。于是，好多无辜的游人们，唯有隔窗静候那么深长的明天。

有些停留，就像水面上漂浮的柳叶，任何一种形式的翻涌高涨，不过都是倾覆而来的汇合。浩渺无垠的黑水，反射出森冷的白光，慢慢开始膨胀；安静的月亮牵动着巨大的潮汐，全世界甚至都无法抵抗。整个人间，就是这样被回忆吞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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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江南的晓风，果真闻到了花香。

窗子外面过分的嘈杂，终于成了一种陪伴，稍稍消弱了春天黎明前的孤单。

隔壁有歌声响起，林夕填的词，开头第一句，就将人心击打得飞崩离析。那年整个夏天被雨水浸泡透彻的山坡，居然轰隆隆地塌方了。

过分蒙太奇的故事，影片一般徐徐展开。先是一堆堆杂草，漂浮在湖面上，然后被燃起熊熊烈火，有船划过，仅眨眼功夫，就埋葬了一段奢侈的繁华。

突然想起《一生之水》，这个由我负责讲述的故事。

——到底该如何结束一段爱情？停靠在乌镇漆黑的暗夜里，我虚构了无数个爱与恨的理由，将那几个背负情债的男男女女依次归位。仅以两个人的背驰而行，注解了爱情一生的距离。

她闭上眼睛，把脸慢慢贴向他的后背。

白色衬衣下面，他滚烫而又年轻的肌肤，透出来健康而又干净的味道，即使在黑不见底的暗夜里，她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来。

于是，她陶醉地眯起眼睛，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凉风。

他的后背，被温热的液体打湿了一大片。

爱情，就像睡不着觉的春夜。同一具身体，被疾驰的车轮辗转挪动着，无论怎样陈放，不过是一片树叶被打湿后，就势沦陷。

生活里，到处都是这样悲伤的隐喻。

好多故事，即便不是在江南，照样可以发生得愈发诗意，就像眼前即将亮起的清晨——又一个走向光明来源的出口。

此刻的江南，她载着我，也载着我即将讲完的故事，慢慢离开那个被抛弃在黑暗里的少年。

沿街店铺晃悠着的光线里，荡漾着王菲的歌声，我真的感觉到了岁月流动的速率。

那个熟悉的世界，放弃我的时候，我也对它慢慢地松开了手。

3

来西栅，不买一顶帽子，是个很大的遗憾。

女儿从记事起，就一直偏爱粉色。在挑选帽子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征得我的意见，直接拿了一顶浅粉色的毛毡帽。

女儿带着漂亮的帽子，配合我的镜头拍了很多照片，每一张都生动到完美无缺。突然想起，如今的她已经长到了十一岁，的确到了该把她藏起来的时候。想起这些，索性把她所有的相册都上锁设置了密码。

我带着女儿逛遍了乌镇所有的街巷，像是重新走了一遍梦境。之于我，当了父亲之后，被女儿引领着穿梭在西栅各个新奇的店铺，才终于确信“有你的乌镇最江南”。

白天的时候，在西栅的水街周围溜达，无意间，与卖帽子的老板碰过几次面。这位四十出头的江南汉子很健谈，买了他的帽子，付完钱后，我和他居然成了能谈好多话的“朋友”。

碰巧，夜晚入住的旅馆，就在他家店铺的楼上，这让我和女儿很是惊喜。

短短的几次攀谈，我到底捕捉了他的一些故事。

“她死的时候，弄堂里连一个人都不知道”。这位江南汉子的故事，却是从悲伤开始的。

那一年夏天，他去苏州进货，撇下生病的妻子一人在家打理生意。晚上打烊后，她站在凳子上，去拿货柜最上面的盒子。脚下没有踩稳，朝后摔了下去，后脑勺落地，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就死了。

第二天，他回到家，看见屋子里一片黑暗。

他拉亮了灯泡，妻子安静地躺在地上。他抱起她的身体，试图叫醒她，才发现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已没了心跳。

他傻傻地站在阴森的屋子里，狠狠地朝自己的脸上打着耳光。

我甚至听见几声沉闷的巨雷划过头顶。

然后，又听见砸落在屋顶上细密的雨声。

只是，我无法理解的是，这些年，那么漫长的梅雨季节，他居然能如此安静地讲述自己身上所有的故事。

换做别人，断是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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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清晨来临。

我领着女儿去吃早餐。下楼的时候，帽子店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他平静地跟顾客交谈，脸上依然是如水的平静，看见他，我的心里蓦地震了一下。

在江南，这个有故事的男子，究竟该如何走进我的故事？

帽子店斜对面，拥挤的早餐铺子，似乎早已填满了声色。呛人的油烟，从两旁的窗户里，被排风扇抽出来的油烟直直地喷向对面的树冠上，凝固成黑色粘稠液体的油烟，在扇叶停止转动的时候，一滴滴从叶片落在窗台上，那种无论怎样都无法清除的油腻感，像极了家里煤气灶台面，刻在头皮的最浅层，很有家的味道。

一滩朝阳，洒在西栅的石板路上，隔着卖帽子店铺门前的丁香树，径直超前铺开，是温暖的，也是悲伤的。

澄澈的晨风卷裹着温暖的光线和美好的时间，属于乌镇的世界，在一顿早餐之后，便离开了我。

一碗豆花，零星铺着些许肉末，女儿说，这是在老家吃不到的味道。我看见她扑闪的大眼睛里亮起的惊喜，心里又掠过一阵感动。

葱茏的丁香树，遮挡着帽子铺的招牌，那里冰冷的黑暗，注定会成为我心间一处悲伤的温暖。

遇见，是悲伤的温暖，也是温暖的悲伤。

他们曾经并列在一起，生在在一起。

很快，就又要掩盖进一段故事里。

是为了“遇见”这两个字么？

绵长的山水，拉扯出时光的印痕，当我真正伫立在你的面前，江南清冽的阳光，瞬间便照耀出动人的影像。

唯美的乌篷船从你的眼前划过，这不是前生，而是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