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戈麦的诗《关于死亡的札记》

文：余光之瞳（江苏）

   

        戈麦生前没有出过一本诗集，只有自己印的一本小册子《铁与砂》，戈麦去世之后，他的遗作在西渡等人的努力下，出版了《戈麦诗全编》。其中长诗《关于死亡的札记》是西渡将一些残缺不全的遗稿整理，逐步添加而成的，或许叫《关于死亡的备忘录》更加贴切。

        戈麦短暂的一生中时时在冥想死亡，也在抒写死亡，死亡如同附骨之疽一样死死地跟着他（杨启刚语），戈麦曾经对自己进行描述：他喜欢神秘的事物，如贝壳上的图案、慧星、植物的繁衍以及怀疑论的哲学。因神秘而陌生的臆想恰恰迎合了他的渴求神秘的习性。诗人在《关于死亡的札礼》中写道： “如果出一枚硬币能够将一口水井的浓度测量/那么终点一定出现在某一个不存在的位置。戈麦诗中一直在营造一个不存在的终点。最终只能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接近神秘死亡。戈麦在《异端的火焰——北岛研究》中评论北岛：诗人只能面对神秘，领悟“神秘”赋予人的关于存在的启示。神秘被现代诗人看作灵魂之外的一种自为的力量，和梦相同，真实而未可知。《关于死亡的札记》有诗句：当死亡的答案如果能够由一支红笔勾出/是生命在交白卷，树木在谛听/同样的露水不能滋养两个不同的灵魂。充分印证了他的诗观。

        里尔克说：我们逝者中的逝者。每个ー次，仅仅一次，一次即告终。我们也一次，永不复返。但这一次曾在，哪怕仅仅一次。尘世的曾在，似乎不可禠夺。戈麦最喜欢里尔克的诗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关于僧侣的生活》。但是戈麦并没有挺住，至今让人唏嘘不已。

        《新约全书·约翰福音》：人子得荣耀的时候到了。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掉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法国作家纪德的传记名称《如果种子不死》就出其间，戈麦也有同样命题的作品《如果种子不死》。尼采或克尔凯郭尔作为坐标，戈麦也参照了来定位，他的生死观都与他的形而上焦虑和探寻紧密相连。最终，戈麦以他的死证实了人类理性的限度，也证实了骆一禾、海子的预感。

        从戈麦的这首作品中对节奏的控制能力上，我们不难看出他实际上是一个相当有激情的诗人，但他有效地节制了情感。臧棣认为，戈麦是有绝对天赋的诗人，诗人专注于诗歌的审美效果，从而使诗歌洋溢着一种汉语的抒情性。他不同于海子，喜欢用大词的，高蹈式的抒情，札记中较多使用琐碎的冷色调的抒情。那么死亡就是陪伴我们行走/以及睡在我们床上的那个影子。黎明时分的夜寒冷得像一块磁铁/它吸引着白天的读者翻得很慢/一本黑夜的小说无法将词句加热。甚至写道：给死亡打气/就像被扒得赤裸的轮胎/由一把钳子的嘴叼着/在沸水里煮。由此孙郁认为戈麦比海子写得更好，桑克更是说：“戈麦是比海子更杰出的诗人”

        他毁弃了全部手稿。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留下了残缺不全的《关于死亡的札记》，他的行动是彻底的，仅仅一次，就可以干得异常完美。而没有人能比他干得更好。西渡说：他的死是他一生的完成，真正做到了像写的那样生活。

        如果死者，以及那些将要来到这个世上的人，需要一个留居之处，还能有什么庇护所能比这想象的空间更合适、更宜人呢? （里尔克《致友人书》），桑克读了札记后感叹说：戈麦也许是幸福的，因为他所做的也许正是他所期望做的。做他的友人的条件就是永远尊重他的选择的权利。

注：戈麦（1967年一1991年9月24日），原名褚福军，祖籍山东巨野，生于黑龙江省萝北县宝泉岭农场，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 有北大”校园诗人”之称。1991年9月24日自沉于北京西郊万泉河，时年仅二十四岁。

附：关于死亡的札记1

 

戈麦

 

1. 如果说医生是仆人，生活是情妇

  那么死亡就是陪伴我们行走

  以及睡在我们床上的那个影子

  一只豹子漂过庞培古城的废墟

 

  黎明时分的夜寒冷得像一块磁铁

  它吸引着白天的读者翻得很慢

  一本黑夜的小说无法将词句加热

  它吸引着瞌睡虫子，白天的读者翻得很慢

 

2. 时光寒冷得像一块磁铁

它吸引着单腿的瞌睡和圆规

清晨日光将树影推向远方

一本黑夜的小说，白天的读者翻得很慢

 

3. 给死亡打气，就像被扒得赤裸的轮胎

由一把钳子的嘴叼着，在沸水里煮

当一个厨师展现给我们最后一道小菜

他会指着上升中的泡沫说：“瞧，他在感恩”

 

4. 我们不能使用名词，形容词也不行

动词的每一个词根上附着牙齿

这种说法作为一个动作它已完成

如果用来形容死亡，情况刚好相反

 

因而一个伟大的沉沦往往用不上祭奠

我们在墓地上向死者致敬

这已经被拿在手里的帽子耻笑

死者在叹息说：“瞧，它笑得多欢”

 

5. 上帝用最卑微的造物摧毁了马丽亚的生活

这时候一个小时是短暂的

它得用人类所有的痛苦来衡量

就像一秒钟内我们要跑遍所有的坟场

 

6. 总会有这样一个时候，全部的疑问

由几何学来回答

逻辑哲学中关于一个函数存在于几何学

的结论可以为后人提供一个生活的样板

 

实证哲学和逻辑数学由此产生

关于一个函数和一个子集

存在于几何图形中的结论2

可能为后人提供了这样一个生活的样板

 

7. 向死亡开刀，手术的过程会进行得很慢

仿佛病人在开会，而医生在屋外扣门

这时候某个穴位会提醒传道者

“喂，朝这里说，你就会说到点子上”

 

8. 正如石头从外部剥落，衰老却从内心开始

这古老的谜语曾经哄骗过众多

今天让我在一间斗室遇见，但却不能开释

阳光是这样突然将光圈印刻在一只山羊的脸上

 

所以我不能相信零，零太充实

它使人类所有的想法都小于一

 

9. 死亡在最终的形象上展现给我们的

是一只曲颈瓶上的开口，它的深度无限

但它却能用一根教鞭反复讲述

梦是怎样存在于一个奇妙的三角形的中央

 

10. 我们不能过问一件事情背后的景况

当死亡的答案如果能够由一支红笔勾出

是生命在交白卷，树木在谛听

同样的露水不能滋养两个不同的灵魂

 

11. 当我们胸口上的勇气数到这个隐晦的数字

时钟上的指针刚好停在某个半秒

这个时候很适合于我们让恶梦醒来

但不能停得过久，否则就会触犯人性

 

12. 环伏的时间绷得像一根钢索

不断有人从这条小径上跑回

如果支出一枚硬币能够将一口水井的深度测量

那么终点一定出现在某一个不存在的位置

 

13. 勋章上的星像泪水锈出的牛痘

他仅仅给正义带来耻辱

那个在蹄子下面挤奶的女人呀

几亿颗颤动的头颅在农场的背影中浮动

 

14. 把灵魂送给魔鬼，这如同说将一颗钻石

留给上帝，而票据上的价格无人问津

因而不能说一根围成一圈的绳子

能够做前面十几个蚂蚁也能完成

 

1991.9

 

注释：

1：这是戈麦绝笔。据残稿整理，序号为西渡所加。

2：“图形”，《戈麦诗全编》作“圆形”。据《戈麦1991年存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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