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红蓼
(2024-03-01 21: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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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站在秋风瑟瑟的高楼上眺望,我忽然就想起了红蓼。
红蓼是生长在乡村的一种花朵,它们一年一年地站在清冷和无人问津的水畔,一到夏秋时节,在河流的两侧,在山路的两旁,在池塘的边上,在梯田一般的田埂上,都必然有红蓼的存在。
其实红蓼并不算花朵,它只是一种开着红色或紫色的碎花、结着细小果实的草本植物,羸瘦青涩的淡红色茎秆,柳叶一样尖尖的叶子,米粒一样细小的穗花,成群成片地自生自灭在河流和田埂、池塘和水沟的边上。乡村里这样的植物司空见惯,它们没有可供使用的经济价值,也没有可以炫耀的观赏效果,就算是砍来当柴烧,也嫌它气味不好还不经火,自然也就没有人去关注它们——它们只是停留在水的一畔或者是某一个安静的渡口,在来来往往吹过的风里,在年复一年枯了又荣、荣了又枯的梦里自顾自地摇曳。
我当然不在乎、更不曾留意过它们,除了在炎热的夏天,在蚊虫鼓起翅膀四下里肆虐的夏夜的村庄,在父亲于打谷场的一侧将它们点燃又飘起来呛人的黄色烟雾的时候。
想起红蓼,并不是说我有多么喜欢它。
红蓼并不好看,在我的童年时光,甚至在我的祖辈和上一辈人的印象里,红蓼作为一种植物的存在,它们根本就没有被人喜欢过,甚至可以被完全忽略。但的的确确的事情是:父亲用红蓼驱过蚊虫。我的乡亲们还用红蓼治好过一头老黄牛的疾病。
七八十年代的乡村里,酷热的夏夜,明月高悬,大地还吐着热气,一切都还在炙烤和熏蒸之中。在忙活了一天的农事之后,天色由黄昏转入夜晚,这时候,屋外开始起了一点凉风。屋子里太热,人实在是无法待下去,于是开始把生活的领地拓展到门前屋后的屋檐边或者打谷场上,大家坐着喝水,躺着休息,端碗吃饭,摆个凳子看书或者写字,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乘凉,在物质和生活条件都严重跟不上的年代,这样的乘凉可以一直延续到天亮。
林间的风轻呼着拂过高高低低的树梢。屋后面的小溪正轻轻唱着歌谣。夏虫的叫声,青蛙的叫声,野鸟的叫声,夜鹰的哼鸣,时不时就合奏了一场此起彼伏的音乐会。天上的星星像珍珠一样一个一个地往外冒,慢慢地就挂满了整个夜空。月亮总是不知疲倦,它不紧不慢地追着星星的脚步想要把它们驱散,直到把自己追得越来越瘦,最后终于没有了踪影。
多么美好的夜晚!如果没有蚊子。
七八十年代,乡村的生存环境和卫生习惯还很差,环境卫生不好,蚊虫孳生也就特别厉害,夏天的蚊子多得可以用“一抓一大把”来形容。除了应对常见的库蚊、按蚊的密集骚扰以外,夏秋季节,山里或野外还有一种令人害怕的特殊的“花蚊子”。
这是一种体型较大、全身布满黑白相间的花纹的伊蚊。它们像一个个微型的轰炸机,一般蚊子的飞程只有数十至数百米,但花蚊子能飞行5-7公里,而且速度快,能做滚翻、俯冲、转弯等“高难动作”。它们以吸血为生,夜间和白天都一样袭扰人和动物。更加凶恶的是,它们不但能传播许多疾病,更难对付的是叮在身上人完全没有感觉,等你发现时已经迟了:除了又痒又痛,还会留下很长时间都难以消除的包,甚至因为感染而留下终生的疤痕。
那时候,我所生活的乡村和全国大多数的乡村一样还没有通上电,更谈不上有电灯、电视机、空调、灭蚊器和电风扇了,连纱门纱窗、塑料蚊拍、蚊香、花露水和清凉油都难得一见。人们对付蚊子的办法,除了用手和用粽叶做成的蒲扇拍打、用煤油灯的玻璃罩去熏、拿双脚浸泡在装了冷水的木桶中避免叮咬外,就是靠修修补补挂在老式木床顶端的纱帐来抵挡。除此以外,就只能靠手挠来解决被蚊虫叮咬后的巨痒。大人们当然习惯了忍气吞声,孩子们就不一样了,要不被咬得哇哇大哭,要不就被小手挠得身上血痕累累、感染和化脓。
这时候,红蓼就被派上了用场。
那些炎热的日子里,父亲和母亲总是在晚归的时候顺手从河滩里、小路边砍回来一捆新鲜的红蓼。它们被铺在垫了一层干柴的晒谷场的一侧,以及猪圈、牛圈和关着鸡鸭的栅栏边上(父亲总是记挂着圈里养着的牛、猪和鸡舍里的鸡和鸭们,说这些“哑口畜生”不能说话、不会喊疼,被蚊子咬了也不吭声,受尽了委屈),再在上面覆盖上一层薄土,于微微小风的上风口点燃,不一会儿,一股微黄色的烟雾就弥漫开来。
这是一股有着特殊辛辣气味的呛人的烟雾,袅袅地飘荡在打谷场的低空,穿行在鸡舍和鸭舍的栅栏之间。不一会儿,黑夜里的蚊虫就少了很多,那“嗡嗡嗡”的令人心烦的声音也变得稀落。
父亲说,红蓼可以用来驱蚊,一是因为它产生的烟雾本身就足够呛人,蚊子和飞虫们当然也怕被呛着;二是因为红蓼具有辛辣的味道。人类宁可选择它们辛辣和呛人的滋味,也要拒绝让人不能安宁的蚊虫的袭扰——两害权相权取其轻,在被呛和被叮咬之间,人类还是选择了前者。
对于乡村里的红蓼,我还有另一件残存的记忆。
那时候,农民靠的还是传统的农耕模式,对田地的耕作除了用条锄、钉耙等工具和人工力量挖田挖地松土外,对大一点的耕田和土地,很多时候还需要依靠生产队里集体饲养的耕牛来出力。一个生产队,十几户人家共同承担了一头黄牛或者水牛的饲养任务,按照每户分摊的方式将一年到头的饲养任务分配到各家。那时候,大人和孩子们都要承担割牛草、放牛、牵牛洗澡和安排其居住的职责。秋收过后百草枯萎,牛就只能吃干净的当年的稻草了。鉴于耕牛发挥的巨大作用,大家都把它当作亲人来服侍,丝毫也不敢马虎。
除了饲养耕牛之外,人们还推选出一名经验老到的老把式当“犁田佬”,将训牛、扶着铁犁木耙驾驭耕牛下田的任务交给他(“犁田佬”理所当然地受到大家的尊重,每逢过年过节尤其是正月和春耕前后,农户家就早早准备好了接他到家里来,用荷包蛋、汆肉汤和米酒、山芋酒来招待,享受名副其实的“座上宾”的待遇)。
那一年夏天,天热得厉害。村子里养的那头黄牛不知怎地就忽然生病了,不吃不喝还又吐又拉,几天一过就瘦得皮包骨头,卧在牛棚里大口喘气,站都站不起来。大伙儿心忧如焚,男人们红着眼圈出去到处找兽医,医生们来了三四拨,药也喝了,针也打了,后腿上的血也放了几回,可是直到乡亲们凑的钱都花完了,老黄牛的病还不见起色,眼看着就要搞“双抢”,“犁田佬”老张急得围着牛棚团团转,有几个妇女们都快要哭出声来了。这时候,不记得是谁提出了一个偏方:取竹园里毛竹外面的青色表皮刮下来后竹子中间那部分“瓤子”煎水,用新鲜红蓼捣碎制成的浆汁倒在一起,一个人拧住牛的嘴巴和鼻孔,另一个人用斜口的竹筒将它灌了下去。
灌了三四次后,奇迹出现了:那头老黄牛的病体开始渐渐恢复,终于站了起来。
后来,我在百度百科上看到这样的话:红蓼,一年生草本植物,味辛,性平,小毒。百度百科上又说:红蓼的茎叶可以入药,是一种中药药材,主风湿痹痛、痢疾、腹泻;吐泻转筋;对蛇虫咬伤,跌打损伤,疟疾等疾病具一定疗效。
搜索“红蓼”,还有这样一句话:在炎热的夏天,割取红蓼晾干后制作成驱蚊蝇,有不错的效果,但气味辛辣,容易熏眼睛。
百度百科上还说:竹茹(也就是除去竹子外面的青色表皮后竹子的中间部分)有清热化痰、除烦、止呕功效。
看来,我的父老乡亲们早就用自己的生活经验证实了这些。
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而今,乡村渐渐远去,人的生存条件已经不再恶劣,物质生活也日渐丰富,人们对付蚊子和动物疾病的手段也早已迈入科技时代。但童年时代用红蓼来对付蚊子的往事却一直深深印在脑海里,不能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