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千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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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千佛塔
车子一拐进响肠镇千佛塔村,抬头便看见一座七层楼阁式古塔。它巍然屹立在蓝天白云之下,通体苍黑,刚直遒劲,一柄漆黑的塔刹,直指向苍苍天空。
闻得见依稀的钟磬之声。下车左转,穿菜畦,入法云寺,越大殿,经中堂,香雾缭绕间上石级十余步,迎面是一尊高约二十余米的古塔。
这古塔,便是千佛塔。
立于塔基一侧,仰头去望,见古塔自地面拔地而起,塔基为整块条石,通体砖石结构,青灰中透着苍黑,自下而上逐层渐窄,直至七层塔尖。各楼阁间腰檐斗拱,蔚为壮观。及四至六层,忽探出灌木数枝,如飞鸟凌空,如老妪转身,盎然展绿却并不枯瘦。塔顶一宝刹细若针尖,凛凛然直刺天空,有穿云破雾之势。
绕塔一周,青石地面上苔痕草色累累。自塔基向上,砖缝规整,历历可辨。一至二层虽经部分修葺,仍难掩古旧斑驳。令人称奇者,塔身每层四面均设十二佛龛,每龛供三尊砖佛,保存完好。本地朋友介绍,此塔建于晋咸和年间,距今有1700余年,其间历经战火,均保存完好。据清同治重修法云寺碑载:“潜北后山寺,又名法云寺,浮屠七级。咸丰之际,劫火四起,塔存而栋宇皆毁”。又传此塔为三国魏时曹操征伐东吴时所建,为省内历史最悠久、全国仅有的四座方形宝塔之一,塔内外壁龛中共砖雕佛像1680尊,故称“千佛塔”。
千佛塔村亦因此而得名。
千佛塔村地处大别山腹地的崇山峻岭,因山幽水清和千佛古塔之故,尤显肃穆宁静。
立于千佛塔后的巨石之上,四周是绵延青山,塔下为两汪池水,远处是一条宛如绸带的柏油公路,忽隐忽现蜿蜒于村庄群山,青山流水,公路如虹,近处白墙黑瓦,远处青山雾绕,将古塔轻拥入怀,一切都浑然天成。
一座古塔,也许就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
它沐浴着大别山的雨露风霜,趟过无数战乱烽火和红尘悲欢,恍惚间就越过了一千七百年的时光。百年一瞬,千年一瞬,这一千七百多年里它到底经历了什么,遇见过什么,又冷眼旁观过什么,只有自己知道。那些狼奔豕突的箭戟刀枪,那些狼烟四起的烽火鲜血,那些挥泪而别的决然悲壮,那些执手相看的生离死别,那些翻山越岭而来的跋涉和祈愿,那些眼神空茫、心怀困惑的愁苦和纠结,那些得到或者未得到抚慰的期待和离开……都一一被它铭刻进了深深浅浅的砖缝,嵌合进了那一千六百多尊砖雕佛像的内心,最终又消隐在了那自下而上一层一层衰老的楼阁与腰檐斗拱之下。历史只是“劫火四起,塔存而栋宇皆毁”的寥寥数语而已,至于它的沧海和桑田,它的从未停止过的守候和等待,早就已经无据可考了。
一座古塔,也许就是一位老眼昏花的沉睡者。
它从那个司马政权偏安于南方、门阀政治开始鼎盛的时代开始,于皇权分裂和民众不断起义的背景下诞生。此后的一千七百多年里,它就从未离开过这里,从来没有移动过一寸脚步,从来未有过一回转头和一次回眸。它以无限的寂静和永恒,风餐露宿在这僻静的山野之中,保持了不变的姿态和颜容。它沉睡在层层叠叠大山的怀抱里,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一个梦境接着一个梦境,白天醒来,夜晚入睡,又也许是从来就没有睡醒过,又或者甚至从来就没有梦见过什么,从来没有被什么事物甚至是梦境所惊醒,直睡到老眼昏花、双眼朦胧;直睡到龙钟老态、无动于衷;睡到耄耋耳聋,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也许,在经历了1700多年的历史风尘后,它早已化成了一种象征,化成了一尊纹丝不动的精神图腾。
一座古塔,也许更是一位心怀慈悲的智者。
一千七百多年前,从被垒砌起的第一块砖石开始,它就承载起了这些乌青的砖石和雕刻,承担起了穿越历史的责任和记忆。它让建造者的期待变得越来越接近看得见和摸得着的永恒;让来访和礼拜者的愿望变得越来越纯净和虔诚;它让心怀阴暗者感到畏惧;让善良的人感到心安,让来来往往的普通人感到压迫和敬畏。这一切都来源于内在,来源于它的安静和沉默,来源于它从一开始就坚持下来的忘却:一切的纷争和怨恨,一切的得到和失去,一切的光明和黑暗,一切的进步和后退,一切的悲苦和欢喜,一切贫穷与富有,一切来与往,苦与忧、善与恶,黑与白,是与非,真与假,美与丑,统统都是世间浮云,都作云烟般消散——它就这样安静地站在这里,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无所谓去争一炷香,无所谓要争一口气,它只用满怀的慈悲和睿智看着天空大地,垂首芸芸苍生。它才是真正的智者,它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更不在乎自己何去何从,毁灭也好,存续也罢,都不是它的事情。它置身于烽火战乱和寂寞平淡之间,又游离于漠漠风尘和世俗之外,用自己的执着和等待,不动声色地迎来又送走南来北往的滚滚红尘。它矗立于红尘之中又恍如置身在红尘之外,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站立在群山之巅和云雾深处,保持了一份心怀一切又虚无了一切的等待。
这真是一种远离了喧嚣的古老的诗意!
古塔巍巍,坚守了一切。
它以一种刺破苍穹的姿态挺立在天地和群山之间,经受住了风雨霜雪和雷电交加,雄伟和孤傲都不足以形容它,一切的词语对它来说也都失去了意义——它像一根铆在大地上的钉子,一柄立在天地间的剑戟,在一千七百多年的日日夜夜里,它与日月星光相对,与流云飞鸟相对,与远处的青山和近处的池水相对,与来来往往的目光和寻求相对,甚至与塔下的那块叫做牛角石的石头相对。它们在斗转星移的时空里彼此凝望,彼此坚持,彼此感知,甚至以一种密语传音的方式互相说话。那块状如龙角的巨石,是无数年前因风化和外力而折断的吧,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更应该是久远的过去)就一直卧在千佛塔的身旁,任凭顽劣的爬山虎和丛丛灌木悄悄在它的身上生长。穿过它身下巨大的裂隙时,一股清冷甚至寒凉的风忽然就侵入了骨髓,让人猛然而生一种心头一凛的敬畏。
是的,古塔也好,巨石也罢,风动我不动,我动风亦动。而古塔依然只是古塔,它从来没有想过要变成其它,哪怕是一堆瓦砾,一地残骸。
古塔深深,掩藏了今古。
它从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历史深处走来,又必将要走进历史的深处。秋风秋雨愁不了它,酷暑霜冻折不了它,无所谓悲喜,无所谓得失,它只是以一种沉默无言的姿态,在岿然不动和荣辱不惊里迎来了又送走了一切,将一切都刻进了飞檐与斗拱之间,藏在了砖石和神龛之中。它深锁了一切浮华和风尘,将一千七百多个流年、六十多万个日日夜夜都统统收藏进了内心。它不言不语却容纳了无数,它无声无息却承受了万千。那些风声雨声、飞鸟虫鸣,那些铁骑鸣响、刀剑光影,甚至是惊天动地的呐喊和天崩地裂的回响,都只是一瞬间的尘埃,不值一提。
它是一把时光的石锁,一柄历史的拂尘,一座悄然无声的佛。一切的对与错、是与非,都被它深深地藏进内心了。
古塔悠悠,见证了风尘。
千百年来,它站在起伏的群山之中,孤独又坚定地守住了无数个日月,守住了渐渐苍老的自己,任凭岁月的风雨在身上留下痕迹,刻下印记。它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一切都被它所一一见证,一切又都变成了过去;它等待也好,不等待也罢,该来去的一定都会来去,一切都难以预测,一切都不可挽留,一切的不期而至、一切的邂逅和相逢、一切的逃走和离开,都变得不再有意义。
不知道它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那些烽火的岁月,记得那些被杀戮和离别的哀号苦痛,记得那白天和夜晚里无数个追逐和被追逐的慌乱和绝望,记得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那些喜怒和哀乐。也许人们不一定都懂得它,但是它一定读懂了这个世界——以它越来越苍老的年纪,以它无数回冷漠和清醒的等待。那么,就让岁月的脚步走得再快一点吧,既然一切都无法留住,倒不如让日子飞一般流走,荒城颓壁也好,连营吹角也罢,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悠悠的只是历史,悠悠的只是过去与将来之间相隔着的当下……
这是一尊修行了一千七百年的塔啊,早已入境了忘我和无我,早已看淡了世事和红尘。在痛苦的人眼中,它是寄托;在欢乐的人眼中,它是风景;在绝望的人眼中,它是光亮;在日日生存在它脚下的人们的眼中,它是一位沉默和安静的邻居——成功和失败,得到和失去,都只是人类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的尘埃,所有的一切都被它看在眼里,然后被记忆,或者被忘记。
要是人也能够把自己活成一座古塔,那么,那些人与人间的争斗,那些难以满足的愿望和欲念,那些噬咬着灵魂的妒忌和攀比,那些打肿了脸充当胖子的虚伪和痛苦,一定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
(后来,又听朋友说:四十多年前,千佛塔的顶端曾盘有一臂粗丈余的巨蟒,常立在塔顶做树桩状,骗得驻足飞鸟自投其口以食之。某一日忽然风雨大作,雷电击中塔顶,雷声隆隆光电炫目中,一条巨蟒被击落在塔下。村民相传此蛇即将成精,雷公遂奉玉帝之命劈杀之。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些,但我近来总作如是想:其实,应是那蛇因杀生饱腹之贪欲,最终受到惩罚,被打落塔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