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人的一生里，有些雨下过就停了，有些雨是一直下着的，从来都没有停过。在那些从未停歇的雨里，一切的朦胧都变得清晰，一切的往旧都光洁如新，一切的逝去都蓬勃成了浓密的相思。                     

————写在前面 

一直都喜欢雨。甚至连同与雨有关的一切事物，我都喜欢。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

人的一生所经历的应该是太多吧，而雨简直就是一项不可或缺的内容。无论是润物如酥的小雨，还是密如鼓点的骤雨，无论是沾衣欲湿吹落杏花的微雨，还是缠绵如织悄然无声的丝雨，就算是骤鼓雷霆疾风游走的夏雨和点点滴滴裹满愁绪的秋雨，也各各都有不同的味道，都足以令人变得无比丰富和脆弱。寒雨连江，随风入夜，浥涤轻尘，晓看红湿，珠帘暮卷西山雨，白雨跳珠乱入船……无数的雨的姿态和无数的雨的阵容，都是令人值得眷恋的风景。

我常常把雨想象为一位结满愁怨的姑娘。天光黯淡的黄昏里，那姑娘坐在雕花的木窗台前，或摊开几卷书页，或穿引一针细线，甚至干脆什么都不做，只是百无聊赖地在雨声里发呆。窗外细雨如烟，屋檐滴滴答答，那姑娘忽然感到了一丝倦意，她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欠起身，吱吱呀呀推开了那扇朱黑的木门，随手撑起一把纸伞从小巷深处走来，无声又无息。她那云烟一样的发髻和烟云一般流盼的眸子里，分不清是忧愁还是相思，是空茫还是期待。可是我知道，姑娘那清澈似乎又茫然的眸子里，一定是有着丁香一样浓密的心思，又结满了许多欲言又止的羞涩。

我常常把雨想象为一位深情的女子。她有着明亮干净的笑容，和细密善良的心思。她像落在洁白云朵上的衣袂飘飘，又像停留在遥远海边的悄然回首。她远在千里又近在咫尺；她从未远走却又觅而不得。我只好常常在梦里的山山水水中将她寻找。我寻找她婉转的身影，寻找她清澈的眼睛，寻找她温存的声音，寻找她那一低眉的微笑，还有那微笑里明亮的皓齿。就在我几乎快要失望的时候，她竟然在一个不期然的光阴里，迈着轻盈的步子从漠漠的轻阴里走来，从从东往西的流云中走来，从远处飘着雾气的山顶上走来，从那些河畔的垂柳杨柳的枝头上走来，让那些苦苦寻觅的眼神和声音，忽然打湿了一个人的天空。

我又常常把雨当作一群奔跑的少年。在那些无边铺开的雨幕中，在那些肆意放逐的流水里，在大地和雨点碰撞的尘土中，在无数的叶子和流动的伞花之上，甚至是在那些疾风一样飘过的时光里，他们抱着头赤着双脚，打着响亮的呼哨，扬起柳叶一样的眉梢从眼前跑过。我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前望着他们，他们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我惊叹于他们的顽劣，羡慕于他们的青春，甚至对他们的不屑一顾有了一丝浅浅的嫉妒。我用力推开窗想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却被一阵稠密的雨点给挡了回来。我懊恼地折身，竟发现曾经的朱颜，早已就辞别了那一面铜鉴了呀……

微雨中的彷徨最适合思念。蛛丝一般飘飞的雨雾里，往昔的人与事云烟一般闪现。朦朦胧胧之中，总有一份刻在心尖的想念，让一颗心疼痛。那一张驱之不去的笑脸和从未改变的声音，顽强得像一丛春草，被一场又一场淋漓的雨洗得蓬勃清晰。雨中的思念清寂而安宁，尽管它缺乏某一个具体的指向，没有一个确切的所在，那一声叹息，那一袭歌声，那一张笑脸，都只在遥远的海岸……那一刻，天空潮湿，大地潮湿，眼睛潮湿，眉梢潮湿，就连心里，也是潮湿的了。

小雨中的闲逛最适合遐想。你带上雨伞也好，顶一头秋雨也行，你走在无人的大街，你拐进细长的小径，或者是干脆站在某一片树林、某一丛竹林、某一川河水、某一块草地的身旁，看流云在空濛的天际游荡，看雨点打在起了皱纹的水面，看细雨带着落叶飘零大地……这时候，你一定会忽然多了一些心思：你也许想要挽留一回空中的流云，托它们为远方的人儿捎去片纸和书信；你是不是会凝望一回微风拂过的水面，问那让水中的鱼儿可否传去那一封早就准备好了的尺素；你会不会去拾起一枚秋天潮湿的落叶，将它小心地放进泛黄的书页……

大雨里的倾听最让人心动。浓云压顶，天空黝黑，大地上的一切都变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就连空气也仿佛静止了流动。倏而，那些柳树、樟树的叶子忽然有了一丝晃动，一两只蝉被吓着了，扯着长长的嘶鸣落荒而逃。细细的闪电在远方明灭，低沉的雷声自天边滚来又消失在漆黑的云层。突然，一道闪电游龙一般地撕开了乌云，一阵猛烈的响让天地陷入剧烈的颤抖。天空开始亮了一些，还没来得及等你反应过来，刚刚还在远处的雨阵千军万马一般转瞬就到了跟前。看哪！一片晶亮的雨幕正在无垠地拉开，爆豆一般的雨点扯天扯地地垂落，砸起地面和屋顶上雾蒙蒙的一片。猛烈的风夹着雨点撕扯着枝干，高高低低的屋顶上垂落无数的溪流，路面成了河流，河面骤起波涛，浑黄的水裹着树枝和杂草滚滚而下。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那是洗涤一切的力量，那是摧枯拉朽的怒吼，那更是一片毫不顾忌和尽情宣泄的咆哮！

我常常在雨声里想起远方的人和事，悄悄在心里生长起许多温暖和惆怅的滋味。

我知道，当一颗心还能被雨所感动的时候，我的世界就还不乏温柔；当一颗心还有临窗听雨的渴望，我就一定还会记得远方。而现在，在我方寸的小屋的窗外又响起了雨的声音，它声声敲打着雨帘，将一丝清凉无声地沁入了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