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

      我常常走过那些苍苍的蒹葭。它们站在池沼之中，河流之畔，或者是某一处安静的溪边，我走过时，它们向我张望，它看我时，是满目的忧伤。

那是一场几十年前的初遇，生长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

行走着一排排瓦砾荒草的巷子；飘着云朵的海水一样的天空；唱着歌的阳光照耀下的青春；写在白色纸笺上的关于流水和小船的诗句……所有这些，都像一枚开在深秋里的花，忽然之间在一缕无意间经过的风里凝结成了遥遥无期的等待。

那条巷子已经找不到痕迹。我特意去过好多次，甚至在那个九月专门去打听过，却始终得不到一点消息——位置还是那个位置，九月也还是九月，巷子和老墙却是一点都没有了，就连空气也不再是曾经的味道。

流水不舍昼夜。灰尘长进了眼睛。皱纹无声无息地爬啊爬啊，忽然间就呼啦啦攀上了额头；最可恨的是那些不断增长的白发，先是一根两根，再是五根十根，后来竟逐渐演变成蔓延之势。我曾经很不甘心，几次去求那位理发师帮我剔去一些，后来就是怎么拽、怎么清除也阻挡不了它的争夺了，只好放弃。再后来，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就连胡子也开始疯长，每天的砍伐也丝毫掩盖不住颓势了。

终于陷入绝望——历经了几十年光阴都不曾死去的那些想念，在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在推来推去的觥筹中，在狼奔豕突的路上，在孤独无依的病榻之侧，在各种射线超声、输液器注射器的侵凌之下，终究还是苍老了啊。

但是有一天下午，日子好像忽然停止了。阳光照着，风还在吹。樟树的枝头纹丝不动，一两只鹌鹑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寻寻觅觅。一切好像都放慢了脚步。我就坐在阳光里反刍那些逝去的日子，独享了一下午的安宁。那些只能在无比安静的时分才适合纷飞的记忆被一点一点苏醒。我仿佛又听见那个叫做冠岩的地下溶洞里河水的奔腾，听见沙哑的光头李进的歌唱——这样的安宁是短暂的，但它们总能在某一些时间里，在某一段纠缠中，的的确确地支撑了我。

羸瘦的蒹葭站在水的一方，须发全白。每当我走过的身旁，它们都会向我张望，我就是不去看，都能感觉到它们的目光。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在流水的一畔，把身影从南方拉向北方，从大地拉向天空，从笛声穿越的窗台拉到遥远的海岸。风吹着，从黄昏吹到黎明，从从前吹到现在，后来风也老了，那一丛蒹葭却还是不变的模样。

可是我已经完全不能看见了。我看不见江南的芦荻，那些初生的新绿留不住我的目光；我看不见小桥下的芦苇，我怕再被那些温软的低眉所伤；我看不见江水拍打的水岸，只因那风中的摇曳过于白发苍苍——我只好去醉心地想象那一丛独一无二的蒹葭，它们是不是一直还站在那黄色的海岸——它一定还在的，几十年来一直都在。只是从那一年开始的一场远走，把一些东西拉得老长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