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鼓鼓
(2022-03-31 10:39:35)那几天过于忙碌,一直无暇去倾听龙眠河两岸白天和夜晚的声音。且不说那些杨柳的枝头上已经是一片呼之欲出的新绿,不说几天前那场春雨之后匆忙的涛声和水声,就连深夜里河滩上已经渐成气势的蛙鸣,也恍惚间被完全地错过。
这个刚刚安静下来的夜晚,我惊讶地发现,有一袭月光忽然于朦胧中忽然点亮了窗外。龙眠河上轻雾弥漫,丛丛青草在睡梦里响起鼾声,银白的水流行色匆匆不舍昼夜。灯光熹微中推开窗户,竟听见窄窄的河流上,那些春天的蛙鼓已经响成一片。
这是不可抵挡的春天到来的声音。
我喜欢这些声音,包括铺满这里的银色的草木的鼾声,包括河床里哗哗的水流的声响,以及即将还要接踵而来的夏虫的低吟和浅唱。
蛙声鼓鼓。蛙声鼓鼓。
蛙声鼓鼓的夜晚里,那些夜色下的其它的声音都变得不再能令我关注。只想搬一张椅子,捧一杯清茶,在半掩的玻璃窗前,于袅袅的水汽中安坐,专心地去听那一丛丛河畔和水边的蛙鸣:它们从流着浅水的石坷垃里,从晚风吹拂的水草间,从幽暗的灯光的缝隙里,从细如羊肠的小路和铺满地砖的巷道上顽强又虚弱地传过来,那些声音,有的从容,有的慌乱,有的孤单,有的亲密,有的舒缓,有的急切,有的又连成此起彼伏的一片,直到渐渐具备了某种气势,化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一点一点地弥漫和占据了心间。听着听着,忽然就忘记了身在哪里,忘记了身外稀微的行人和匆匆的车喇叭声,忘记了如今还在人世间一如幽魂、游荡不去的奥密克戎……
思绪翻飞,一如夜晚里黑色的蝴蝶。它扇着薄如蝉翼的翅膀,鼓着一对细长的眼睛,对着我说话——我知道它的意思,它是在怪我还不够安静,还没有在这响着蛙声的夜晚里来一回认真的洗涤,从而得到某种足够的抵达和沉醉。
杯中的茶早已冷了下去。起身关了灯,坐下,闭上眼睛,复去听那些河畔的声音。慢慢的,慢慢的,在月光铺陈的夜色中,那蛙声竟又似忧郁的板鼓,似悠长的晚钟,似惊慌的奔逃,似犹疑的叹息,似越来越变得遥远和浓密的乡愁……
那是童年时候,一个个春天的夜晚里打谷场上的倾听。
无边的夜幕一正点一点地打开,满天的星星刚刚睁开了眼睛。吃过晚饭的我常常搬个小凳子,坐在堆满稻草垛的打谷场上。身后牛棚里,那头黑色的水牛一连串地打了几个响鼻,大伯家的那只小黑狗在我脚边转悠了好一会,看我还是不理它只好无趣地离开。抄包子、打土肥的父亲和母亲还在一旁忙碌。春天的晚风吹着,送来了门前屋后稻田里泥土的气息。四周看看,才发现那些前不久才插下秧苗的早稻田里,已然是青乎乎的一片。
蛙声先是从西边的稻田里响起的,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一声,两声,五声,十声,渐渐蔓延到南边的水渠。紧接着,东边的稻田里也有了动静,三只、五只,几十只,领唱的、齐唱的、伴唱的,起哄的,爆豆一般地一起搞起了大合唱。这些不同领地的青蛙们可真有志气,它们好像谁也不服谁,谁都想胜过对方,直到两边的声音快要发展到阵前对垒短兵相接刀戟相见,都不肯彼此后退一步,完全顾不上不远处的打谷场上还有一个坐着观战的我。也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不小心就让我捡了个大便宜、看了一场热闹——你听,这会儿西边的正拼了命地要将东边的声音压下去,东边的也不甘示弱,几百只青蛙在扑通扑通跳动的水声和拂动的稻叶声里一齐鼓着腮帮子吹响了号角。还没分出来输赢呢,中间稻田里的青蛙们又凑起了热闹打起群架,终于煽风点火如愿以偿地将两边的声音连为了一体。还有你更想不到的,老屋后面的池塘里、牛棚和屋角的井氹里,后院里关着鸭子的小水沟中,甚至是老堂心中间的老天井里,也有几只青蛙被吵醒了,它们探出头一看,也气急败坏地一齐加入了战团。刹那间,小小的山谷里千蛙齐鸣,声震耳鼓,直到连成更加宏大和猛烈的一片。
此时,总有一两个走夜路的人打着马灯或是火把从田埂上和山路上经过。像是忽然被拍了一声惊堂木,那一处的青蛙们猛地就一齐噤了声,蛙鸣声浅了下去。待人声走远,那些蛙声才又壮着胆子次第响起,不一会儿就又再次融入到那宏大和猛烈的一片声音里去了。
夜深,露重。刚刚忙完农活的母亲催着我上床睡觉。只好不情愿地爬上床,躺在铺满床草的床榻上枕着蛙声进入梦乡。窗外的蛙声依旧猛烈,它们彻夜不眠地奏响合唱和呼唤之歌,直到黎明时分,东边的山洼上开始露出鱼肚白,那蛙声才渐渐变得稀落。
那是坐在煤油灯灯光下的少年,在一个个火光摇曳的夜晚透过木格窗棂的张望。
那些夜晚里最令人憧憬的光芒,从黄昏时候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进场。先是母亲灶膛里跳动的柴火和挂在灶台上的煤油灯,然后是天上一只一只越来越亮的眨着眼睛的光亮,再然后,就是我的书桌前玻璃罩里的煤油灯的火光,一跳一跳地照亮了作业本和油印的卷子。倘是晴好的天气,月亮就会挂在门前的树梢,拿狡黠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又一点一点地移到屋后的山岗去。
几只围着灯罩舞动的飞虫还在寻寻觅觅,窗外的纺织娘就开始拉响了琴弦;野鸟的翅膀偶尔划过空气,我不知道它们的叫声为什么那么孤单和神秘。于是,抬头再去看木格窗棂的窗外。远处山外的电灯火已经连到了天上,它们比天空中的星星还要耀眼和茂密;那连接起集镇和县城的公路上的一条条移动的灯光是那么的令人憧憬呀,那里一定有我想要追寻的地方!
当然,还有蛙鸣。那是春天的夜晚里响彻了一整个山谷的稻田里的声音,伴随着昏暗的煤油灯下写字的声响和一回回朝窗外张望的目光。它们的存在,令我的父亲和母亲不再担心稻田里害虫的侵袭,也令我在一个个做着梦的夜晚里,睡得更加踏实和心安。
其实那不是灯光,把它称为灯火才更为贴切;其实那不是蛙鸣,把它叫做催眠曲也许才更加合适。
回忆里还有些什么?童年的倾听里有多少懵懂和萌动?少年的光阴里又隐藏了哪些期待?灯火下的夜读和张望里,留在身上和心上的印记又还有多少找不到答案?
那只黑色的蝴蝶告诉了我:
那只是曾经有过的过往,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正如眼下这龙眠河畔的蛙声,尽管它们依然还是蛙鸣,却早已不再是曾经熟悉的声音了。
前一篇:龙王顶和红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