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一个人,倒杯酒,喝着。这是一杯自斟自饮的酒。苦涩,辛辣,不问是什么酒也罢。 取自那只适合插花的酒瓶,小镇上打的散酒,无名无号。
我第一次喝酒,是村里唱大戏,请中学的同窗来村里看戏,随便一张罗,呼啦啦来了十几个。围着茶几,摆一圈小凳子,挤挤嚷嚷坐下来,饭碗菜碟很快就见底。
我妈一张脸拉得老长,绞尽脑汁应付这桌饭。我爸被一帮年轻人叔长叔短地叫着,也恍然少年般,取了平日舍不得喝的酒,跟大家一一碰杯。在他的怂恿鼓舞下,大家更是意气风发。他陪着我,喝了人生的第一杯酒,我很感谢他的宽容与开明,也感谢他成全了我的虚荣与自尊。
这个十月,他安然地陪了我近二十天,临走那天早上,像往常那样洗干净碗筷后,还不忘给我和好面,安排好午饭。因为赶着上班,我没能去送爸妈。
那个上午,坐在办公室里的我,根据时间,一段段地推算:他们该带孩子下楼了,我爸背着大包小包,把婴儿车折叠起来,路过我的单位,孩子可能会问:妈妈呢?
中午回到家,一片安静,家里是打扫过的,我妈不会把一个乱糟糟的房间留给我打扫,阳光洒在地板上,破损而没有带走的玩具,放在窗台上,茶几上还有孩子喝完的空酸奶瓶。
一家人欢笑过的气息,从沙发坍陷下去的坐痕中,慢慢变浅。我站在向南的窗口,看见对面楼厨房里的人在做饭。我爸习惯开半扇窗子,抽一根烟,过过烟瘾。他年轻时候干体力活太累,一个人在车间又寂寞,所以抽烟很凶。常常嘴里叼着烟,剧烈地咳嗽,抖着,烟灰掉在衣服上。
我爸的气味,是烟草和木材的混合。而他的声音,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之后,一阵剧烈而悠长的咳嗽。现在老了,知道爱家人,也懂得珍惜自己,烟抽得很少,怕呛着孩子,也怕我妈的咽炎受不了。他真的想抽烟了,就开窗抽一支。不是真的想抽烟,就会说:我下去抽根烟。这一下楼去,定是走街串巷散心放风去了。
在我妈还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时候,我爸已经可以说出条条道路通哪里了。有一次,跟爸妈带着孩子逛街,我爸推着孩子,跟孩子玩,任由我和我妈在街巷间,篦子一样梳理店面。他没有催,也没有坏脸色给我们瞧,孩子哭闹了,就买玩具和零食哄,游游转转走了半个小城。那样的耐心平和态度,是我所认识的男子中,所不曾有的。
回去时,大家都已经疲惫,我爸却步履轻盈,推着婴儿车,上台阶,避行人,躲坑洼,灵活调皮像个少年。走到一个陌生巷口,径直带领我们往下走,果然是抄近路。而对于我,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老居民而言,居然从未走过。
恰逢我生日,我爸早几天就说要买蛋糕。他的话轻描淡写:你小时候,家里穷,没给你过过生日,这次爸给你买个蛋糕补上,听得我差点当场要哭。那天吃过午饭,他等小毛写完作业,便早早催着上学,顺道陪他出去。我午睡醒来上班,车子骑到南门口,他正好推车子回来,因为提着蛋糕,没法骑车子,就一路走回来了。遇到一个坎,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蛋糕盒的平衡,跟我打了个照面,叮嘱我赶紧去上班,下班早点回家。
左手推着车子,右手提着蛋糕,从人群中向我走来,下午的阳光晒着那件灰白夹克,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向我微笑着,几分羞涩与欣喜,又带着一点尴尬,说:快去快去吧!这是我爸这段时间,留给我最深的一幕。
听我妈说,我上班的时候,他去买了砂纸。于是,那只用了七八年的锅,重新透出金属光泽。黑色炒锅的锅底,染黑了几池子水,再拿到我手里时,干净而崭新。他还买了三秒,粘好了家里开裂的木条,我的两双皮鞋。擦洗每一块地板,每一件家具,整理阳台和厨房,磨利了菜刀,剁碎了七斤辣椒,做了一坛子辣椒酱。
他忙于做饭,忙于清洁,忙于修理,忙于带孩子游游转,哄孩子吃饭。 他还常常吃孩子的剩饭,打开吃了一半的零食,啃了几口的苹果。还笑着说:老了老了,赶紧把童年补一补,重温一遍。
这些天,我推开客房的门,床铺还是他们走时整理过的样子,再没有动过。毯子铺的很平展,被子靠床背放着,两只枕头叠放在被子上。曾经因为喜欢透气,被我妈打开的窗户,关上了。门也总是关着。抽屉里还有一些感冒药,甚至保存着一股风湿膏的气味。
我爸亲手做的原木书桌,被他刷了厚厚的清漆,油漆味似有似无。他曾经认真地给这面桌涂抹桐油,他也曾打磨四条桌子腿,并把一些洗衣粉灌入木纹的裂缝,再用三秒封住。我擦着炒锅的底端,洗着有金属光泽的汤锅,吃着辣酱,和着面,走过蛋糕店,即使是看见南门口的一片阳光,我爸便即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和以前的那个他,不是一个人了。老年这个词跟他沾上边之后,他告别了冷漠,疏远,固执,坚硬等词语,慢慢变得很暖,很细腻,很慈爱,通情达理又风趣幽默。他推着婴儿车,跟着孩子一起皱鼻子,笨拙地跳舞逗孩子笑,让孩子坐在他的肩头,把孩子的脸蛋亲了又亲。他也曾这样做一个父亲啊!这样疼爱我!
夜深了,酒还有半杯。如果我再下厨房,油焙一碟花生米,我爸定是叫我添满了,碰杯喝。
但现在,且闻一闻这酒味,听话早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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