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公路边，开了门，正对面墙上有巨幅的医疗广告，入夜不久亮一小会路灯，半夜偶然听见拖拉机驶过窗前，走路的人，脚步声也是响亮的。
回到父母家，坐在夏天远去的庭院里，一切都安然宁静。外边世界的紧锣密布，暂时被屏蔽，感知秋气从清晨黄昏的叶落虫声中开始，扫一片梧桐，折几只狗尾草，往树下站着，摘那发紫的葡萄，绿的就等它慢慢成熟，数数核桃与石榴的数目，看蜘蛛织网，衔了虫子的小鸟抱了今年的第二窝。
吃饭时围着小桌，坐着矮凳子，似有似无飘起雨丝，不用回屋，也不必着急，听父母说着村里的事。村里医疗站的韩大夫，不仅赔了钱，行医资格也吊销了，马上就得关门，他又医死了一个人，听说是第七个了。村口的老中医，成了神医，名声在外，多少人千里迢迢来找他看病，最近一副中药又涨了十块。
还有无知的男子女子，双双殉情自杀了。一个十八，一个十六。去年是三个少年溺水而死，今年夏天是年轻人为情而亡。总有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提醒着人们世事无常，脆弱，迷惑且无解。老中医的养女读完研究生跳楼自杀，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谁也不知道生死之间隔着什么，或者衔接着什么。
小镇集市熙攘如旧，热衷于酿制的人买了大包的葡萄，商场里卖不掉的处理品，在此处广有市场，卡车上售卖的土豆，洋葱和水蜜桃，是一样的价格，小酒店有人结婚，喜庆的红色气门倒在地上，无人理会，渲染气氛的歌曲串烧孤歌无人赏。走在狭窄的街上，吃食摊子几十年如一日，卖着老味道总是无法拒绝，吃完了再怎样不合心意，下次还是喜欢怀旧落座。
打个照面还认识的，无非一些旧面孔，一年年老下去，十几年，二三十年的光阴，改变了的除了容颜，际遇，生生灭灭的事情谁也不会刻意去想，世事始终如此，多想也是无益，倒是糊糊涂涂过着一年年，老下去，退下去，消失了，才是无碍于这个世道的忠臣。那些见了面，还新鲜如旧，年轻不老的，反倒让人觉得惊讶，进而觉得那人耍奸滑，不勤恳，活得不卖力，才慢吞吞地不跟着年岁往前赶，落在日子后面。
隔日赶集，就算没什么要买，也喜欢到那喧闹处看一看，嗅着土味，喝一碗加了榨菜和黄豆粒的豆花，闻一闻干菜店炒调料的香味，回忆起小时候，在干菜店的炒锅前咀嚼桂皮的情景。赶集和庙会，是每个回乡之人的旧例，那种浩大的场景和人群，藏着记忆里的旧味，不去亲尝，便不算是真的回来。
旧故里草木深，蚊虫繁盛，避之不及。到菜园里摘一回豆角，或者到茅厕里小蹲一会儿，都会遭遇蚊虫的围攻。它们不对少有回家的人客气，宾主之仪不必讲，结结实实地咬下去，就是最好的招待。村子里傍晚放水，是为外出打工的人思虑，毕竟白天里村居者甚少，年轻人多已搬去城市，中年偏老的在城市打工，老年人留守。少数回来小住的，不计入其中。所以，洗衣服洗澡是非得到晚上才行的，衣服堆在水池边，蚊虫极多，没有充分的准备是不行的。穿了长衣长裤，戴了塑胶手套，口罩，最后还穿了一双我妈冬天的筒靴，这才算万无一失。
洗过的衣服晾在院子里，临睡前被我妈催着收进屋里，湿漉漉滴着水，一股肥皂的气味。明天阵雨，怕也很难干。七月远去，八月也过半，昨晚深更，起夜走在院子里，一弯瘦月东天上挂着，不清晰，晕了墨的模糊着，想必白天里会起风。正想至那处，一颗流星划过头顶，竟然清醒地许了愿望，过后再想，自己都觉得不沉稳老道。今天下午果然刮了风，晚饭时飘小雨，煎着草药的炉子烟是乱的。
闰六月里，买进了许多木方，卖出了许多棺材。前天早晨，在一阵鞭炮声中，邻村迁坟的小棺材拉走了十四口，请了市里的专业美术老师画过，看起来很精细。以前本族的叔叔也画过，用粉笔描了，在用颜料勾画，最后刷墨上漆都是我妈的事。这几年，看见棺材不会恐惧，不像小时候，柴房里放着给老人家做好的白茬棺材，每一次去取柴，都心惊胆战，天若黑了，死活都不敢去的。我爸又粘了两幅，桐木的，不怎么好，我站在旁边看他做，突然一扇倒下来，粘合的地方却已经牢牢的连在一起。
木工房的光线暗下来，蚊子蜂拥而起。
在木工房前稍作停留的，是因为一棵紧贴着破玻璃窗盛开的草，草心里有花，有枯败有绽放，幽幽一抹浅蓝，被风摇着，晃着，也很好看。谁能要求一朵花必须开得矜持，开得干净无垢呢？花在那里都会开，像这样的角落，一个平淡的黄昏，在风里，被蛛网尘封的破玻璃窗下，为了自己，也开了。
虫声在秋天的夜里响，与夏夜相比，并无不同。
我妈睡在我旁边，因为风冷，早早关了窗户，她盖着一条小被子，脚露在外边，侧脸向着墙壁，我的台灯光线很暗，她说：忙完早早睡吧，不要为了生活做牛做马。
独处的时光就是好时光，比如今晚，比如已经过去的夏天，七月里的河边，且自倒上一杯“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酒也罢，清水也好。
加载中，请稍候......
(2017-08-18 23:42:23)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