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吹进来的风是凉的，雨早已落在别处。
黑云压过来的时候，夏天的暮晚就像秋天一样早到，风吹翻了杨树叶子，各种树声好像雨声，但怎么会是真正的雨声呢？整个七月都等不到一滴雨，下雨从来没有这样令人期待，以至于树声如雨都令人惊心，雨不那么轻易，它娇贵着，奢侈着，远远地躲着这方天空。
站在窗口看云，也不是真心欣赏流云的曼妙。朝北的窗口正对着的楼顶，每天都涌起大团大团的白云，而朝南的一面，也常在傍晚，远远浮起一线乌云，但都没有带来雨。
我不太喜欢看云了，看了很多天以后，天空还是檐前的那一方，太阳总是照常升起。也再找不出另外一个下午，能像今天这样接近雨，却等不到真正的雨。开窗探出头去，风已经带来了远处的雨气，云暗暗地低着，许多窗口都探出头来，仰着脖子痴痴看着天空，仿佛许多小鸟，张着待哺的嘴巴。
风继续吹，这是此刻落在远处的雨，传来的一点微薄恩惠。也是值得感谢，至少今晚可以睡得安稳。
雨落的远方，有我的庭院，七月的葡萄慢慢变紫。
去年这时，我还在葡萄架下乘凉，屋舍四周的树木摇动叶子，像在下雨。种在菜地边沿的玉米，已经吐了缨。哑巴邻居正修建着新房子，常在夜里给砖头们浇水，故而睡得很迟，他的儿子东东穿了一夏的橘色短袖晾在院子里，风吹起时，晾衣架在铁丝上滑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妈给院子里洒了水，搬出竹床，铺了席子，摇着扇子给豌豆赶蚊子。我偶尔腾出身来，躺在席子上清静地看看星星。不过多数是起夜的时候，认真又放肆地看看漫天的繁星。那时，豌豆还不像现在这样认识我，他长出了四颗牙齿，吃奶的时候总是咬人。每次给他喂奶，都感觉冒着生命危险。我妈看我痛苦娇气的样子，很恼火:你吃奶都吃到了两岁多，没见我给你断了，咬你两口就受不了了！
为了给豌豆生产更多的奶水，我妈每天都用大碗给我盛饭，逼着我努力加餐。眼看着我体重疯长了二十斤，人变成一块发酵的面团，生产的任务根本没有起色，我妈仍对我不放弃，照她的话说:把你能养到一百二十斤以上也算是大成就了，你给我保持着，可别前功尽弃了。我的体重飙升，是我妈的荣耀。
我弟每次看到我，都露着鄙夷的目光，非常嫌弃，恨不得不认这个姐。他说:你这体型，都赶上“新闻'（我家邻居的老婆，肥胖，以在闲话中心聊天为乐）了。我也在镜子里看了很多次，没有什么危机感，总觉得为了豌豌拼了，又觉得很快就能回到以前的体重。而事实也证明，我的体重永远都落实在一百斤附近
常常半夜起来给豌豆喂奶，亮着一盏台灯，窗帘拉了一半，躺着能看到围墙外梧桐的树梢，有时候刚好月光照过来，我们母子二人睡在一片光亮里。我妈也常没有睡，偷偷去开了院门，给我弟打电话，叫他赶紧回家，说我爸很生气。
我弟下船回来，和一个女孩子恋爱了，我妈严重反对，但那家伙还是偷偷跑出去约会。他脸皮很厚，家里人的话都答应着，恋爱也继续着，成天嬉皮笑脸。我起夜看星星的时候，他还躺在窗下聊微信，我敲敲窗子,他便喃喃地说：我姐，你先睡，我马上啊，马上！
哑巴的房子没修以前，每逢下雨，我们都为院子里的那扇土墙提心吊胆。打雷下雨的夜晚，夹着枕头跑到前面房子去睡，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一年后的现在，房子修成了，墙也砌成了砖墙，哑巴刚刚过了百日，他过百日那天，他老婆“新闻”去镇上买了肉，给孩子们改善生活。“新闻”失去了哑巴，也失去了生活来源，不得不出去打点零工。隔壁村子铺地膜，她也去了，这个七月的奇热，让她晕倒在地头上，虽然每天仅仅五十块的报酬，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东东还穿着去年的橘色短袖，短短的盖着肚脐，他沉默地靠在大门上，看着熟悉的人过来也不打招呼。哑巴在的时候，他是坐在父亲膝头的孩子，现在他只能坐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靠着新修的房子，等他母亲和姐姐回来。
我妈说：人生的艰难千万种，你们摊上的都不算最坏的。
下过雨的夜晚，庭院里该是一片清凉，我妈今晚会睡得很沉，她的菜园又有一批蔬菜，会在明天早晨等待采摘。那些在暗夜里，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偷长大的蔬菜们，一时一刻也没有怠惰自己的节奏。
我的天空无星亦无雨，远处楼顶乘凉的人还远远说着话，不知道在说什么。
起身走到水池旁，又拧了拧水管，一滴也没有。
我想起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姑娘拉着一根橡皮筋，在我耳边让我听，说有蜜蜂的声音。现在，一只什么虫子也草丛间叫，像蜜蜂一样。
枝梢看不见了，风从许多树顶飞过来，又凉又静，发热的键盘已经不适合双手停留了，不如去搬一只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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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27 22: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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