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擀着面的手,突然停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几片云,正飘过我窗前,像未成形的茧。
你指着一张照片,盒子里是今年的蚕茧,一只淡绿,淡得恰到好处,你形容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也有鹅黄,纯白,尽是碎金碎银。很大的一只,是两只蚕吐丝时相互纠缠,最后裹在一起,变成双胞胎。
蛾子一出,下了蛋,你说要分我一些。我怕自己太粗心,随手一放就忘了,不如明年出了小蚕,再给我。可是,我没有桑树。你说不要紧,桑叶全由你来提供。有一个秘密地方,一排旧房子后面,一棵小桑树,就靠它养活了这些蚕。也有小孩子去采,但应该都很小,够不到高处,桑叶充足。你忧虑了一下,出了蛾子,会产很多卵,怕明年养不过来。我想,明年那些小孩子长高了,桑叶估计不保。
谈论蚕的时候,你退回少年,摊着两只手,仿佛一只蚕抓着鲜美多汁的叶子,嚓嚓地大嚼,我也低头嚼起来,于是别人听到一片沙沙声。
南山之上,云气混沌,像谁在水底搅动过。头顶的云很涣散,丝丝缕缕乱了阵脚。
鸟总是藏在我追寻不到的地方,用它的音声捉弄人。我想知道它们是什么鸟,如同日日听着一个人的声音,对他的样子特别好奇。鸟声和鸟声,辨识度很低,想要区分出来,是件麻烦事。更何况,鸟是不愿亲近人的,它们敏感胆小,稍有动静就飞走。
钟楼一角有两棵合欢树,广场没有整修前,长得很好,现在被围起来,只留下很小的一块土地,吸收水分。去看它们,合欢开了几朵,在高高的枝头,叶子不如往年茂密,花也气若游丝。
我担心它们也会死,就像小区门口,两棵被围起来的针叶松,今年春天一层一层落叶子,扫都扫不完,到现在没有长出新叶,树干光秃秃,黑乎乎,气数已尽。盛夏已到,乘凉的人还是习惯地坐在树下,推着婴儿车,或者拄着拐杖的人,在浅浅的阴凉里,被太阳撵着,挪来挪去,不得不起身走开。
雨后初晴,屋里屋外一样凉爽。
这天气,像活在山里。之之的一张照片上写着:我喜爱山,在山中,就像在一个人的心里。
沿着一段段舒缓的坡路向下,水声越来越响亮,河水带着泥沙,并不清澈,水草细密颀长,倚着桥栏去看,竟要比人高出许多。站在水边草旁,山风凉凉,树色凝碧,心湖如鉴,只等新月在山,晚星乍现。
桥在草间,亦在水上。水在低处,唯有细听。草色染袖,山气沾衣。人行桥上,像寄身于箭镞,人的方向,就是桥的方向,水湄山侧,隐身一幅画,微小如点墨。
山如怀抱,水是多情眼波。靠着一块石头,抚摸它的粗粝,慢慢用指尖的温柔把它变暖。那一天,天空不像雨后那般清凉,山风不野,原野上麦浪徐徐,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麦香,近旁的草丛低伏着无名小虫,鸣声轻细,傍晚的天色,还带着晚霞消退是的羞赧。
寂静。有时候是一颗孤星,有时候是一钩新月,也可能是一阵风摇响所有山树,一抹晚光在草尖画出青黛。寂静,让人听见眨眼睛,听见两只手相握,一句诗在嘴边闪动,裙摆和风有一样的节奏,风声从耳朵走进身体,一声鸟鸣,足以让人惊慌。寂静,像最近的一段距离,寂静里藏着放大镜,你小声说一句,就像对着全世界告白。除了星星,就是眼睛,还有树木的果实,内心的宝藏,这些东西都在寂静中发光。
山里飘来的云,已从我窗口飘走了。
桌上放着一篮子麦黄杏,几只大的总舍不得吃,在乡下,叫它:馒头杏。有些颜色好看的小杏子,带着玫红,用手轻轻一掰,核就掉出来。果肉酸甜,忍不住要多吃,却又不敢贪吃。馒头杏,肉厚多汁,吃上一两颗就觉得饱足。
收麦时候,我们便能吃到六奶家的馒头杏。割了一天小麦,再用车子拉回来,如果桌上放着一篮杏子,所有的疲惫不快都会烟消云散。
吃完的杏核,就用小铁锤砸开,杏仁耐咀嚼,余香满齿。只是,杏核就不要全吃光吧,拿八颗,最少也要六颗去窗台上晾晒。晒干的杏核,一面涂上红墨水,另一面涂上蓝墨水,再配上一只亮亮的玻璃弹球,用手抓着玩,那可是女孩子喜欢的游戏。
天晚了,晚饭是中午擀好的凉面,黄瓜切成细丝,再拍一颗蒜,多放点香油。我妈说:都是粮食口袋啊!满满一茶盘的凉面,你们姊妹四个就吃完了,害得我又得给你爸爸重做。吃饱的人,就去场里看麦子,你留下来生火做饭。
我妈总是指着我,说生火。
火生起来,灶间一团烟水气,我就在这样的烟火里,变成一个会做饭的人。
晚饭时候,空气中飘着麦草的碎末。立在场里的麦秆浸了潮气,愈发好闻。
听说离乡的人,会在今天晚上,梦见了麦子立在月光里,自己靠在麦垛上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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