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着破旧的班车，奔驰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久违的欢快重回心间。

盛夏七月底正午，这几个词语排列起来，你便可充分预估炎热的程度。车子开启前，已经在车站毫无遮拦的广场上暴晒两小时，我在开车前一小时登上班车，和一群谈论本地大暴雨的人共同等待。车窗上褪色的劣质遮阳布，挂在窗口，只是一点象征。我尽量耐心，尽量把一切想得美好，在其他乘客的语言和衣着上分散注意力，一遍遍下车去水龙头旁洗手，感知热风流动像透明的粥，潮湿多汗的衣服黏在身体上，听见那黑头发的人说，他嫌弃这黑发吸收了过多热而令人难以忍受。

乘客坐不满位子，售票员会沿路喊客：桥镇，桥镇。乘客坐满了位子，售票员仍会拉着拽着，把等车的人塞进车厢，直至自己无处站立。我常常想，如果乘客只是些货物，售票员定会手足并用，将车厢填压得密密实实。售票工作，是在车子驶上山路开始的，售票员侧着身在人群中挤，像拨开荆棘拼命走过去。近二十年，车票由最初的九毛长到一块五，再长到现在的三块，而二十七公里是永远不变的距离。

一点整，车子终于驶出车站。敞开的窗并不需要帘子遮阳，它们大口大口灌着风，像灌着一瓶瓶啤酒，解渴的爽快。许多年前，我就是坐在这般陈旧疯狂的班车上，穿梭于熟悉的城市村镇，独自或者同学相伴，像此刻一样靠在窗口，迎着风眯着眼，与一树树木槿花插肩而过，心里涌起过诗意，涌起过少年的迷茫，涌起过爱的欣喜，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沿着心的方向，颠簸，疾驰，摇摇晃晃。

故乡的塬风景，千里沃野，云在高天。每一个远方归来的人，在此一刻的车窗口张望，都要怀疑自己最初的离开，都要深深呼吸一口自由干净的空气，觉得身心舒展，感知雨露和阳光加身的惬意。他们紧抓着窗子，不深坐，随时应对车辆颠簸传递给身体的自由欢跳，不安又天真地任自己摇晃，这是久违的感受，不颠簸不真实，不尘土飞扬不存在，不癫狂不奔放不能说回归自由，粗朴的方式有它的好处，这是放的好处。

上塬之后，打电话给母亲，她惊喜地问走到哪里了？离家那么近了，怎么不早说。姨妈也在，她们两个正在蒸馒头，再蒸些凉皮等我回家吃。

挂断电话，看熟悉的道路两边，曾经亲植的白杨树，树叶哗啦啦响着，凉风阵阵。收割过一个月的麦子地，遗落的麦子长成一片绿色的草原，麦青铺展在土地上，朝着远方无限蔓延，漫过村庄，漫过青山，漫过极目处的白云。为了让土地充分休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种玉米，也没有功夫种植。最欣慰的是，没有看见一片焚烧过的土地，到处悬挂的警示标语和超强的执法力度，终于没有人敢焚烧秸秆，往年此时焦黑的土地现在有一派荒凉的茂盛。

像一片草原，土地覆盖着麦青，这种短暂的美丽。

姨妈老了，牙齿全部松动，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眼睛也不太好，说话时总眯着一只，喋喋不休地对我讲表哥，表姐们的家庭琐事。我必须做个合格的听众，听她絮叨，并不断回应着微笑或点头。她自从发现我的诚恳和专注，就再也不找别人讲了，只给我一个人讲，一遍一遍重复，我没法走开，只能坐在对面不停微笑。

姨妈的午睡很长，从两点多睡到五点多。别人睡醒后，走动，说话，到菜园里浇地，都不会惊扰她。她睡醒以后，站在院子抬头看天空，预测今晚明天的天气。她家住在山里，常常下坡上坡去劳动时就这样打量天气，在山上给牛割草，到河川里打理一块菜地，提着镰刀割山坡上的麦子，用绳子捆扎麦子背回家来。她总是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沉默有力，温柔忍耐。我姨夫是个特别惜力的男人，一辈子都在大队部当会计，津津乐道的无非是谁家婚丧嫁娶的酒宴，喝着什么酒，抽着什么烟。

清贫是她一生的状态，劳动是她一生永恒的主题。善良，忍耐，吃苦是她的美德。很少休息，只有到了我们家，才能清清静静歇几天。我爱姨妈，但还是无法忍受她夜里响亮的鼾声。躺在她旁边睡觉，是件顶困难的事。

我独自睡在前院的房间里，才十点，四周已经静得惊心。

我听见，许多穿过云层的飞机，轰隆作响。挂在窗口的衣服，被风吹动。围墙外的梧桐叶子哗啦啦。母亲和姨妈还在低声说话，灯熄灭了。石英钟在我的房间里，滴答地走。俱寂，只有夜晚的幽凉漂浮在空气中。密密的蛙声，遥遥而至并不真实，它们不是生于月下池塘，只是落在梦的枕上。

午夜惊雷，电光刺眼，尘土味卷进窗子。

父亲在上房里呼喊我关窗子，像一场梦魇，白雨突降，庭院屋檐顿然雨声一片。

我拉被子蒙了头，把几只嗡嗡的蚊子和一帘大雨隔在沉睡之外。

此刻，除了沉睡，什么都将落于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