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天,刮几场大风,庭阶干净。遇上太阳好的午后,天高地阔,岁月如烟,择墙根草垛边靠着,眯眼对着一团明亮,把鬓间额前的发丝轻抚,看静电对它们施以魔法,在面颊上放肆如妖。那种时刻,温暖闲逸的气息能够催眠,却又不足以沉睡。
晒暖之后的手脚,如常醒来,冻疮从指节中往外爬,好似要伸展,要站立,还要蓬勃长大,活跃跳动的痛痒撑破皮肤,流点血,痛痒便被松绑。晒在阳光下,跟躺在热炕上,最容易唤醒这痛痒,无尽温暖常不能安享,总得附带点痛痒让人分心。
商贩们偶尔走街串巷,沙哑粗犷的叫卖,无不成为沉寂中的一刀闪电。孩子从街道上跑回家去通知父母,从家里拿出干瘪陈年的麦子,过了秤,换回半袋胡萝卜,五六斤白米。几个靠在墙根吃完午饭的懒汉,还捧着一只舔干净,晒暖和的饭碗,抄起筷子叮叮当当敲着,往货摊那边走,他家孩子,在屁股后面跟着,一面跑,一面张着小手,拍打大人满是灰土的裤子。
挤来挤去,买与不卖的人,都吃着脆生生的胡萝卜,上面有泥土,就顺势从柴垛上扯一把麦草来擦,或者攥在手心转个圈,在衣襟上蹭蹭,一口咬下去,冰得牙痛。灵巧的人,能艺术地啃一圈,留出黄黄的萝卜芯,再慢慢享用。
墙根那一排明暖,被日影削裁剪斫,如同瓢勺舀取口袋中的粮食,陶罐里的菜油,瓦缸中的清水,像衣服上的扣眼吃掉了一根长线,只留下短短的线头,像牛羊的嘴伸进食槽,满地撒开的玉米粒迎来一群鸡鸭,像雪霁后的厚,薄,无,耀眼的白到微微的明。人挪着身子,把脊背交给夕阳,温热正在消散,凉意最容易从后背爬上来,先前因为久晒,或者因为大笑,渗出的细汗,意犹未尽的下去了,只剩下些冷冰冰的倒影。
稍高一点的地方,阳光还没有褪去,像是走在乡村的膝盖上,慈悲地抚摸着一双老寒腿。晾晒着橘子皮的窗台,比窗台高一点用来下蛋的鸡窝,比鸡窝高的晾衣绳,衣服不必急着收,如果还能晒,哪怕只是余晖的小晒,或者风把它们冻僵,挂在竹竿上的海带,从湿柔到干硬,已经无法从中辨别风向,风向还应该看得高一点,比如桥头的一排瘦竹,往东边倒去,还有屋顶上慌乱不堪的晚烟,往东边飘。
最高的远天,半月的淡影像一片孤独的雪花,它可真大呵,这人间的每一个抬头,都能看得到。它莫要落下来,久久远远悬着很好,就像江湖两望,相互牵系,无需覆盖。
大米红薯粥的白气,在灯下吹去一层,又起一层。油菜苗腌制的酸菜,浇上一点热油,冰渣窸窣搅拌着,还有一盘切得极细的胡萝卜丝,晚饭,就从父亲喝下第一口热粥起头了。端上热乎乎的饭碗,五谷入胃无比舒适,唯有指节间的痛痒再次醒来,不得不几次放下碗筷,两手不停搓着,数出了几条新裂的口子。父亲朝自行车后座指了指,那双皮手套归你了。我连连点头,用余光瞅了一眼妹妹,她狠狠地向我翻了个白眼。
晚灯起,母亲打开收音机,坐在灯下裁剪条绒鞋面儿,我跪在桌旁的木椅上,嗅到了煤油的味道,故事正播讲着,我们还没有离家,他们还没有老。冬夜里,月雪千丈,没有人在路上,所有的归途都未曾启程,所有的乡愁都未曾成年。
最是相忆,正年幼,冬雪春水,多少朗月多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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