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树上叶子,地上花,都落尽了。
小巷里几座旧庭院,闭紧斑驳木门,一户向阳,门庭外晒满衣服,活泼的色彩像一束花。孩子坐在阳光下,读一本小书,低着头,一任行人去打量。老人们袖着手,看猫儿狗儿打架。入冬以来,丧殡事渐多,鼓乐吹奏,逝者已矣。有时竟是深夜,孝子孝孙灵前的恸哭,隐隐可听。
而城外列车的汽笛声稀疏了,白日里久立窗前,也少有看见,远处屋舍空隙处,成为凝固不变的背景,无非漂浮几点如墨的鸟影,如烟的旷远。
日子也是极淡。
若不是那一天,相别十三年之后,他说仍是个老朋友,待我要说什么,却又告诉我什么都不必多言,自然懂得。其实,都是些寻常情意。两年前,他离婚,而现在,等待复婚。所有悲观乐观死去活来,根本不怕我知道。
合适的人太少了,那些年轻的护士,教师,会计,导游都很好,却真的不合适了,更何况孩子,更何况那个女人,实际上还在等待。他不再是十九岁的灌篮高手,不再是那个往我书桌里偷放桔子的羞涩少年,他不再迷恋一个女孩伏桌小睡的样子,不再说高高扎起的马尾,不为她抄诗句。她将他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他们不约而同,安于距离,凭借距离,斩断瓜葛。
住的是公房,面积不大,带厨房阳台,两间阳面的房子,除过安放两张床铺,一张书桌,一个书柜,就是结婚时父母陪嫁的沙发,衣柜,梳妆台,还得放得下一架琴,一台冰箱,一台洗衣机,若干椅子等等杂物。而我的书和花瓶是家里的大患,床头,沙发扶手,厨房,茶几,随处都有我四处乱放的书籍,花瓶可以立在窗台上,立在冰箱上,也可以立在电视机旁,书桌一角,梳妆镜前,书籍被弄脏或坏了封面,瓶瓶罐罐失手打碎。
但这些都不要紧,我喜欢在阳光下做午饭,不需要谁来帮忙,也喜欢躺在床上,晒太阳看月亮,我的书桌,在晴好的早上能铺满阳光,太阳下山的余晖洒在墙角的书柜上。还有孩子,一群群的同龄孩子在大院里出没,每个放学后的下午,都是疯玩到黑的好时光,他穿着比我小一号的鞋子,站在我面前撒娇,却再也无法哄他来陪我。
同事皆是邻里,互相送赠的旧风尚也不曾坏。 记得入冬不久,她送我柿子说:热水暖过,软乎乎,应该用来敷脸。 一盘蒸熟的梨,几棵葱,麦黄时候的杏,掐得出汁水的鲜玉米,皆是她送过的。
那天站在台阶上,人群淹没了我,一个短发女孩拉拉我衣袖,往我手心放了一颗板栗。爱画画的姑娘,曾经偷偷画我,见到我就要说心事,现在她每天都去画室,素描本摊开来给我看,不再是一年前的她了,她送了我明信片。还有友人们时常挂念,许多约了又约总无法成真的相见,美食美衣,彻夜长谈的女人聚会。许多陪伴,倾听,涕泪与共的懂得。若有纤芒,有光有暖,令人心不冷,不能变坏。
岁寒,知听雪,知围炉促膝,知温酒对饮。刮着风的冬夜,一盘冒着白气的羊杂,蘸着汁水,喝着白酒,顶多是再拌一个酸辣胡萝卜丝。坐在对面,看着发福的体态和日益明显的双下巴,我们就是这样庸常又不甘心地老去了,烟雾吐出来,吞下酒,辣辣的哈一口气,大段大段的沉默,空白,只把这四个人,七八年的情分,深深再回味一遍。怨愤苦闷的事倒完,谁再提就罚酒。更多时候,追忆似水流年,童年的清贫与顽劣,某人的初恋,某人的前女友,为了爱,为了友情,为了不知什么理由,酒,走一个。
这世上,确乎有“人心的家庭”“灵魂之接近”“精神之亲属”自寻相近者,或幸或命。又确乎,求而无得,觅之无处。“或日接膝而不相知,或异世而相慕。” 我常想,这方小天地,所遇到的心灵,相知相惜相伴相偕,为师为友,心底无私,出乎正流。如若拿掉这些依托,人生于我定会少去一番趣味,像长夜无星月,眠而无梦,聚时无酒。
仍常常走到旷野去,在无人寂静处,闲立闲望。拐弯时的路面,像搽了油的平底锅,白花花的光,让人有滑行的错觉。水边去过了,远山萧条,水波轻微,寒风把芦苇吹斜,一面面白色的旗子,像山的须发一般飘扬。水声涵荡,一腔呜咽。微微震颤的堤岸,令我退后,折几只芦花,手举芦花看山中谢晖早。
四野寂寂,鸟声也没有,听到自己骨头里的脆响,还有半山腰,一个老农砍断树枝的声音。离水很近时,我跟随动荡的水波,产生晕眩。转身向后,农夫正望向我,他喊了一声,怕以为我是个想要投水的人。
山路背阴里,初雪未化。唯一的花,是挂满柿子的树。空阔中望去,瘦枝上极艳的红色,点燃有画意。枯草从里,人为烧过,黯黑一抹,静待春风缝补。为了抄小路,顺一处土坡高高跃下,左手被荆棘拉出长长的口子,冷风再一吹,血就止住了。果园也不是一无所有,偶尔一枚小果,红通通,圆溜溜,像鸽子蛋大小。一处果园,住着老夫妇,树上挂了玉米穗,狗儿看见陌生人远远就咬,他们正坐在一个铁家伙后面,摇动小把手,脆利利剥着干玉米棒子。 遥远冬季,好天气的时候,檐头晒了两个多月的玉米,该搭着梯子卸下了。
冬天,常盼雪。你若知听雪,许是前世相携的人。 惟多些雪天,才不负这长冬。
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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