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住娘家，给我感觉变化最大的是江江。

          正月里，我陪老三到村卫生室看牙，挑门帘进去，江江坐在长椅上。他跟老三打招呼，叫她椅子上坐，却看了我几眼说：你是老大还是老二？我说是大姐，他才叫了我名字。医生并没有搭理他，谁都知道，江江除了精神方面疾病，其他还算健康。

          江江三十岁了，走在街上爱对女孩子傻笑，有回犯了病，在村委会门口抱住个年轻媳妇，吓坏了村里人，从此，女孩子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江江妈因为这件事，狠狠地打了儿子一顿，之后出来干活都带着他，实在不省心的时候，就给他服用镇静药，所以大家看到江江时，他总耷拉着眼皮打着哈欠，整晌整晌坐在一个地方不动。

          文艾这个名字，曾被江江一路叫骂着，由村南头到村北头。现在文艾死了，江江也不叫了，要说的时候，便说：我妈。如果问他：你妈呢？他就说：我妈死了，埋到瓦窑后面的地里了，我妈过三周年的时候，我爸给我炒菜吃了，香。

          如果肚子饿，他就坐在门边大哭。文艾放下手里活，从袋子里取东西给他吃，有时候没带，我母亲便拿厨房的馒头给他，这是四五年前的事。

         江江不能自理生活，长到二十七八，还和在母亲怀里，七八岁撒娇的孩子，了无区别。晚上他常尿床，一泡尿下来，整个床铺就得遭殃，文艾一晚上得好几次喊他起来撒尿。即使白天，他也动不动在房间地板上撒尿，让他母亲把大量的时间拿来打扫卫生。

         最疯的时候，他跑到几十里之外的村子看戏，迷了路，在外面流浪了四天，文艾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江江，人差点崩溃。找到时，江江躺在一块庄稼地里，经过一夜的大雨，几日的饥饿疲惫，他病得奄奄一息。她累积在心里的怨恨，心疼，绝望和喜悦，一时间无序地扭结在一处，竟然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巴掌，埋怨委屈的泪水从她四天来不吃不喝的躯体中倾泻而下。    

         文艾在我家做工四五年，常日里一边打磨手里的活，一边唠叨江江。落了多少泪我数不清，单是那一声声长叹，几乎贯穿了所有时光。她最后死于胃癌，胆管癌，并不在意料外，我甚至替她幸运，早早解脱了。

         每次回到娘家，都不忘问母亲，江江还好吗？

         离开了文艾，江江还好吗？

         一回刚吃过晚饭，江江来叫我母亲，说婶娘们请她到加工厂门前跳舞。但凡跳舞，江江都被派出去叫人，能尽职尽责。有人曾跟他玩笑，让他凌晨四点去叫人开会，他果然第二天按时，挨家挨户来敲门，搅得大家一片牢骚。江江看见我也在，就说：姐姐也一起去吧。我看了他一眼，满脸的胡茬里分明是一个孩子的笑。加工厂门口堆放着很多待修的桌凳，胡乱扯过一把，江江让我坐下，我摸了一下，一层土，便没坐，江江一屁股坐下去，左右蹭蹭，又站起来，用衣袖细细擦了擦，推到我面前。

         他在我旁边坐了，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坐着。不觉得讨厌，不觉得危险，也不觉得异常，只是像两个童年时的伙伴，今天又坐到了一起，看婶娘们轻快的舞步。

         另一回，我正在冲洗门廊。江江从公路上走过来，黝黑的脸在太阳下油亮亮，看见我，一咧嘴笑了，这个笑一直保持到我跟前，他的牙齿有点稀，不合理的宽牙缝增强了面部的荒谬感，胡子长出来，没有人教他剃干净，像胡乱割过的韭菜茬子。他停住微笑，问我在洗门廊啊！又笑了一下说：这回我认识你了，你是玲玲姐。

         我说：你到南边去呀?

         他捏着脖子，咳了两下：哎，最近上火了，耳朵痛，嗓子痛，整个人都躁得很，去卫生室买点药吃。

         说着，他往南去了。恰又来了一个往对面收购站卖废铁的外村人，在收购站门口张望。江江调转回来，去喊收购站的老板。他喊了两声，对那外村人说：你别急，先等等，我听里面有收音机响声呢，老板肯定在。

         铁门开了，收购正常交易，江江再次向南边走去。他病了，这次是因为上火。

         文艾在村里广为流传的事迹，是老鼠事件。过去土厨房，到处都是老鼠洞，一只老鼠掉到文艾家的铁锅里，锅里没有水，老鼠在光滑的铁锅里难以脱身。她一把盖上锅盖，压了两片断砖，在灶膛里生起火来。江江那时七八岁，正在院子外边折一堆干玉米杆，听到母亲大呼：柴呀！柴呀！

         江江抱来的一小捆玉米杆烧完后，锅里很安静，他隐约闻到一种烧鼠肉的味道。

         听说他父亲还在建筑队做小工，听说江江能在傍晚，为下工回来的父亲下一碗挂面。

         只是文艾走得太匆忙，镰刀不醒，水瓢挂在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