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放着一堆杏核,一面是泥土色,一面已经涂过红墨水。
杏核的一端尖细,玩起来并不顺手,如果有个人,同我在石板上抓杏核,玩过一个下午,晚上收进口袋时,它们就会平滑,颜色也自然得温柔顺眼。
以前的许多盛夏,女孩们盘腿坐在门口的皂角树下,用手抚掉地上的草叶和土块,抓玩涂成红黑两色的杏核,经手打磨过的地面,细腻柔滑,许多绵绵土沾在手心上,手背上,像芬芳的香粉。
夏天只过去一半,她们已经晒黑了腿脚,除过刘海遮盖的额头,脸蛋和手背一样黝黑,在她们叉开五指去揽杏核的时候,右手的虎口处,些许留着一抹白。太阳从头顶斜行而去,斑驳的树影落在地面上,无序的光,像奇幻的图形。盯着脚边的光斑发呆,看一只蚂蚁在亮处挪动,忽而又挪到阴暗处。
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地上,树荫以外,是充裕的日光。树的影子,短墙的影子,还有很少的蜀葵花,投下影子在自己的身上,一切静物都在构图,这些图不同于剥落泥皮或白石灰的墙壁,墙壁上久久盯出来的人形妖样,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多少回在痛苦的病中,独自躺在床上,对着枣红的旧木箱,看倦金粉勾出的简笔侍女,失了比例的花草与仙鹤,觉得强大的激流席卷了身体,脑子里有呼呼的火声,嗓子像逼近一碗热烫,难以张口呼吸。病痛正拿走身体,沉重的眼睛只能勉强朝着一处,一张发黄的糊墙报纸,或是恰与眼睛齐平的剥落了石灰的一块墙面,破损不堪里,看得久了,自然能看出奇怪的图形,一张侧脸,一个残疾的肢体,奔突,蹒跚。不过,要眯一下眼睛,换一个焦距,又看成了另外一种图形。
发烧的时候,流着冷汗,裹着被子,却仿佛一条巨大的被子,像风一样扇动着,始终落不到身上。听到母亲的呼唤,撑起身子,向着一只搪瓷杯喝水,温吞的热水是苦的,嘴也是苦的,屋子里的空气,漂浮着苦药片的粉末。
一个盛夏的午后,我病得头脑混沌,母亲往外间的地面上洒了水,放了一张干净的塑料纸,让我躺下去,她把没有研磨的药放在我手心,又在地上放了一杯温水,那时她正忙着洗脸要出门去,我觉得自己心里升起莫名的悲伤,孤独无依,在病中,尤为深切。我吃着苦药,慢慢地让水湿润干裂的嘴唇,在枕上流着柔顺的眼泪。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乞丐,像一个被母亲推出怀抱的孩子,病中,这唯一可以更多占取母爱的机会,正在从手心溜走。
后来,我却得救了。母亲推来了自行车,把我扶上后座,给我戴了一顶粉红的凉帽,推着我走去镇上看病。那天的小路,树影又瘦又少,我们总是走在烈日里。蝉鸣四起,声音的暴雨像翻滚的热粥,我伏在车座上,低着头,看见自己垂下去的两条腿,从裤管和袜子中间裸着一段细细的,黑瘦的小腿。
母亲一直推着车子,她的手背经过一个夏收,晒得很黑,却有鲜明交错的血管淡蓝而清晰,血管让我联想到输液管的针头,过不了多久,一只针头就会带着药水驱散我的病痛,疼痛是不算什么的,我至少拥有了母亲一整个下午专注的关爱,她将拥着我,缓缓抚摸我的手臂,我幸福又自私地享受母爱。
日光倾城,盛夏不减。
走过树荫的步履依旧匆匆,寂静午后,窗外明亮得像一个突然醒过来的梦境。
杏核还在手边,下午,会有人来陪我打磨它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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