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鲜有流变的小城,住了八九年,日月无痕地过着生活。
沉缓的时光,准许人慢慢走,把一条东西贯通的老街走得坑坑洼洼。消闲,就是走一遍老街,看那熟识的草木春华秋实,老主顾之间探望一回,一二友人聚在一起,喝茶饮酒直到夜静灯火稀。
若不想走动,守着一窗一桌坐下,怀旧地听一首老歌,看看闲书,或提笔展笺写一封信,说说天气,说说窗下要开的花,尝试着画下几朵,也还是不够打发一个下午的时光,最后又不得合上书,撂了笔,往那梦境里沉沦了去。
过年后,气象的新旧,并不如人们祝愿的那样,有明显的增减变化。只是每天入夜后,城外铺设的火车道上,擦着小城边缘呼啸的列车,送来崭新的汽笛声。就像昨天夜里,每隔半个时辰,递送到枕上的轰隆远响,让我感觉到了日子的变迁。早上醒来,又听了一程,紧接着就是起床的号角。
城外多了个小站,是小城在时光里画下的墨痕和逗点,却也仅仅是这沉静安谧中的一个音符。夜里无眠的枕上,听着飘来的声响,方觉出寂静内的一种灵动,一丝涟漪,不由得想起猜火车的旧事,又梦上一回。
平凡寂静之外,若多了一点梦,像是多了些点缀而丰富起来。
回来之后,又落到旧日子中。唯有几回夜里入梦,还在老家的土炕上睡觉,和母亲妹妹挤在一起,三儿在炉边斟着茶。花窗外的迎春越是盛了,黄澄澄,数不清多少朵。
茶,用林清玄的话来解:人在草木间。
饮茶,便该是渐入云林之境,清芳洗心的雅事。
我心里的茶,因为沁着年节的味道,滤去了苦,只余温热的暖。
年节时,姊妹兄弟都回老家来。平日里,两人起居的空间,突然显得拥挤。一日三餐,顿时成为盛大的事。围桌而坐,需得父亲主持安排座次。碗碟杯盘,箸筷汤匙,把一张几摆的满满当当。饭菜的烹煮全赖母亲和我,端饭上桌的事情自然交给等吃的人,准备的辛苦都可不提,能跟母亲一起下厨,闲话家常,这样的乐趣已属难得。尤其让人觉得喜气温暖的,是端饭的人鱼贯而入,争抢着端盘拿碗,坐定之后,父亲一声令下,举杯动筷的场景。男人们的酒,飘着香气,行酒猜拳的氛围,驱散了这家中四季盘桓的清冷。
他陪着父亲猜拳饮酒,母亲和我自是不劝的,亦不必劝。甚至,几局结束后,我们这些观众还有些意犹未尽,鼓动着弟弟也试试。只是现在年轻的男孩子,会划大拳的人已是少见了,何况弟弟对此也了无兴趣。他的这点本领,全仗着老家人好喝一口酒,喝酒风气的流行,以及不醉不周到的礼仪。小时候耳濡目染,长大了自然会那么几手,平时酒场上猜起来,常惹人侧目。偏是在家里,陪着父亲图一时高兴,却倍加可爱了些。
酒足饭饱,妹妹们在里面把桌几收拾停当,水果瓜子摆上来。外面,母亲给狗喂了食,炭盆子倒满煤,再把大门插上,棉门帘子一放,回屋来,一家子人围着厅里的炉子,稳稳坐了。老三就开始烧水沏茶。
也唯有年节,这茶盘茶具才排得上用场,平时父母嫌烦,收拾好放在阁楼上。
茶壶坐在炉子上,嗞嗞嗞得响,水汽升上去,和窗户一样高。花窗上的瓶子里,迎春花已经开满,黄灿灿,明闪闪,有了春的样子。
小茶盏一溜儿摆开,等待着注入热茶。斟了茶,三儿也要亲手递上来,笑盈盈地,缓缓儿的称呼着:你慢点喝。
一小盏茶,哪里经得住喝呢?不识茶趣的人,自然一口吞下,又等着来斟第二杯。三打趣地说:来来来,别急,喝了这一杯,还有第二杯。
饮茶时,母亲不免要回忆点往事。
那些事,平均到个人头上,还得不偏不向。要是说谁说得多,另一个又说得少,我们就要怪母亲偏心,对自己不上心,不在意。考虑到长幼,自然先从我开始,体弱多病,胆小敏感,挑食,坐车子掉下来磕破嘴,留下疤痕,顺便再指于大家看看。老二,老四的童年趣事也是不少,这些事,样样我能说出来,唯有三儿,母亲记得还是少了,说得不齐全的,我接过去,一大串的往下续,就连母亲都惊讶了,三儿还有那些事。
三儿一直煮着茶,细细听着。
我们的茶,握在手里,说着说着就凉了,或者半杯放在桌上又被续了热的。
偶尔,我们四人为了争夺一只苹果,扭作一团,把茶壶都推倒了。三儿往地板上一坐,蹬着腿假装哭起来,惹人笑茬了气去。
茶毕,夜深沉。
熄灭了灯,仍像小时候一样,我和芝芝钻进一个被窝里,蒙了头,压低嗓子,说起悄悄话。两条被子重在一起,捂得人够呛,隔上四五分钟探出头来换换气,又一声不响地钻到被窝里,夜话去了。
常说到一两点,困得不行,各自卷了被子,睡。
这样的日子,一年中有那么十来天,真是足够。
在杯盘满桌的三餐里,在茶香旧话里,在蒙被夜谈里,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满足。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