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旧俗，此月晦日烧谷草，跳火，“燎花花”来辟邪祈福，求得一年吉利安康。正月将尽，街市上已多了卖谷草的人。

             他们把去年秋天收割完的谷草，打扎成捆，晾晒干朗，等来年正月底“燎花花”。年节后，整理了谷草，先是留了自家要用的，再给乡里亲朋送完，多余才拿到城里卖。有些摆在街边上，见有走路的人过来，张口就喊：谷草捎上。也有的开着农用车，走街串巷，远远地吆喝：谷草来了。你若从墙头，窗口招呼一声，他们就送到你的家门口来。

            早先年月，种谷子的人多，到城里来卖的确是真谷草，提前几日买了谷草回去，堆放在院角檐下，或许朝暮还闻得见枯草的清气，燃烧的时候，亦能烧出一种谷物的芳香。

            谷草上的火燃得盛了，人围站在火边，选着自己中意的一处火光，凌空而起，衣袂带风，这是怎样的意气鲜狂。老人们，只能一面向火烤着手，祛祛身上的寒气，一面嗟叹岁月的不饶人，艳羡追慕一回年轻的身手。小孩子则吵嚷成一团，由兄长叔伯们抱在怀间，从火海里蹚一回。女子们多是矜持着，等那个人拉了她的手，叨念着：怕，害怕。却还是利利落落地越了过去。

            能结出小米的谷草，我是种过的。秋收之后，从田间齐根割下来，扎成捆，装了车，凑着秋雨还没有来，急急地运回家去。卸下来，靠着一处墙根继续晾晒。秋季里多雨，晒一程，雨水浇湿了，天一晴，重又晾干。后来，某一个不上学读书的日子里，母亲放下手里织着的毛衣，突然说：谷草还没收？于是，她带领着我拾掇好柴房，腾出一块地方，给干谷草栖身。抱着一捆捆谷草，从前院走到后院，胳膊，手脸被扎得疼，走几个趟儿，就想逃跑。

           老家的院子，前院到后院实在漫长，粗略算算，也该二百米以上。住人最多时，四十人上下，我懂事之后，只余三家，二十几口人。各家的屋舍厨房，菜窖柴棚，鸡圈狗窝，猪栏厕所，院子里凌乱又拥挤。柴草多数在院外路边晒好，再一回回抱到自家柴房里储备着过冬。过道逼仄，常有农具堆放，亦常鸡犬相斗，一片忙乱。

          谷草抱在怀里，任我漫不经心，迤逦而行，免不了一路抛洒溢漾，铺出一条草路来。

          那时候，五婆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她裹着小脚，跟在我后面，捡拾了一小抱谷草，一溜烟收到她家厨房里去。母亲知道了，责骂我自然难免，说到五婆这一生难改的习性也就罢了。五婆的轶事，有一件最是深刻, 每天清晨在村里起得最早，出了家门，去各家各户门口的厕所里转一圈，就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人夜里上厕所时，落了钱。

         据说，真的每次都一点小收获。而她的儿子，早已经办着工厂，给家里修了别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五婆始终是低头走路，一边走一边用小脚踢着翻着路边的树叶子，看有没有遗落的可用之物。有一回，在路上遇到她，远远叫她，她不搭理，才想起她早就又盲又聋了，便贴着她的耳朵叫了一声婆，她认出是我，缓缓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来。她居然变得大方起来，我暗想。不过那颗糖，我没有敢吃。

           谷草放干，冬季里烙菜饼，打搅团，灶膛里需要细火的时候，就抱出来一些，抽出几棵，松散开来，尽量把火铺向两边，缓缓地燃着，才能做出不焦不粘锅的吃食来。想那时，我已是家里烧锅的高手，烧去了无数的禾草秸秆，却也因为贪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和故事，被母亲用搅火棍敲痛过耳朵。

           谷草走上街市，估价待售的年月中，我却很久没有摸过谷草了。

           小区里已早早出了通告：为了保证居民安全，正月二十九晚上，由小区物业统一组织，分别在南门，东门集体“跳火”“燎花花”。相熟的人，见面头一句便要问：买谷草了吗？这情形，近似春节前，逢人要说的：年货办好了吗？回不回老家？

           老家没有这样的风俗，来这里好多年头，也跳过一两次篝火，却仍旧从心里淡着，自然也没有备谷草。等着雾散了吧，雨丝也收了，且到街上寻一回那卖谷草的人，问他家里还有没有谷草。

           那些从山谷里，野地上收割来的白芦苇是不能骗过我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