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听说哥回来,便也一心要走,连夜收拾行李,天不亮就出发。
进门时,哥正在炕上睡觉,两年不见,哥还是老样子,时光和生活都拿他的脸没办法。倒是哥看了一眼他,不怀好意地说:老了。
孩子们相见,丝毫没有生疏,即使是毛毛雨,七八年不回来,也一样跟弟弟妹妹很亲近,这就是血缘的秘密。
小叔家正在盖新房,他和哥一到家,便被老爷子喊了去,到天黑也不见回来。孩子跟去玩了,家里只剩我一人。睡了一觉,起来正收拾房子,老爷子端着一大碗菜回来,说是我的晚饭。
老爷子是个实在人,没有闺女,待我如同亲生。他经常在外边做工,回来时候,免不了带些好吃的给我,有时候中间跑回家,掏出一大兜爆米花给我,又乐呵呵地返回工地,又比如别人送的腊肉,自己腌的糖蒜,见着我时,就问我吃不吃,这一点上,老太太是不及的。
入夜,哥两回来了。还跟进来一个,是一块长大的弟兄,叫佩全。孩子们跟爷爷奶奶睡去了,三个人就坐在我屋里喝酒,我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
哥和佩全,十六岁离家去北京打工,这些我早知道。当然他们说到的第一天上班,是掏下水道,一掏半个月,便是第一次听他们细说。年少的时候,怕过什么啊!佩全说,哥只是微笑着吸烟。那时候,睡在天桥下,睡在水泥管道里,抽着廉价的香烟,每天有洗不完的碗碟,摘不完的菜,每到饭点,是最辛苦的时候,现在是吃不了那个苦了。
佩全在老家,卖水果,跟家人在一起过生活,是踏实的。离开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回来这几年娶妻生子,又东奔西跑的做生意,卖过炸鸡,烤鸭,现在稳定下来,日子还算过得去。
只是有时候,开车出去,会遇到许多小麻烦,少不了受人气,也有些风险。去年除夕,夜遇大雪,从山上咬着牙开车回来,是赌了性命的,那晚的雪真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陡峭的山路,一不下心就会车毁人亡,还算命好平安回家,这事儿,一辈子忘不了,不容易啊!
佩全说话最多,很多地方是煽情的,听得我差点掉泪。但一说到能和孩子一起,他的脸漾起笑意,皱纹细细密密地在眼角堆积,一副沧桑的模样。佩全和哥相比,显得格外苍老。
他们还保留着淳朴的乡音,这样原汁原味的乡音谈话,一直进行到凌晨一两点。佩全明天还要出去做生意,我们只好恋恋不舍地散了。
做饭的时候,我给哥打下手。哥这些年一直在上海做厨师,说到他上班的地方,光坐地铁就得两小时,下班回来通常就是十一点。两个孩子都放在家,无法带在身边照料,跟孩子长时间不见,情感上是疏离的。毛毛雨还算放在他心上,小的这个,见到爸爸也不会亲昵地叫他抱呢。
他做菜很慢,小火,配菜简单,菜品干净。他说:小南国的菜多是海鲜,其中最便宜的菜是红烧肉,一碟六十八,总共十块,其他菜基本都是上千的,唯一的特点是贵!不过有一点,所有菜都是无农药,无添加剂的。我搅动着锅里的肉,问他什么时候起锅,他总说:不要急,慢慢来,做菜一定要心静,心静了才能烧出好菜。
家里的酸菜吃完了,老太太叫儿子孙子一块去田里,我也乐意跟着。因为刚下过雨,河水冲垮了石桥,只能蹚水而过,河里的水是浑浊的,上游的水泥厂,化工厂污染严重,那些年清澈的小泉眼,如今完全不能灌装“娃哈哈”,也渐渐干涸,村里的耕地征占一空,连一片菜地都没留下。
要挖的野菜,叫苦曲。常去寻菜的柿子林,砍掉了多半,推土机推平的一大块地,将要用来修建市里的蔬菜批发基地,周围其他的土地,也已经在施工。站在山脚,夕阳透过树林落下来,孩子们在树下看麻雀,还指着皴裂的土地说:真有趣。轩扔了一大块石头,砸在地头的规划图上,毛毛雨也去捡石头,小不点,站着发呆。我赶紧喊住孩子,说这边有好玩的,他们就朝我奔来。野菜是不好找的,杂草深茂处,常令我担心会有蛇。只有他们母子三人,踩着深草,走到了树林的尽头。
我和孩子们采了花,还意外收获了一朵向日葵。它那么瘦弱,夹杂在一丛黄花间,纤细的茎上,顶着朵大花,当别处的向日葵已经结籽,它才迟疑着,盛开。与其无人赏,自飘零,不如带它回家。那边山脚下,隔着玉米地,他们呐喊要我们过去,声音越来越远,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跑到河边玩水了。许多石子被扔到水里,孩子们笑得很响,好像从来没有伤心过,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离别。
插花的瓶子,是哥找的,一只矿泉水瓶,用刀切去瓶颈,灌了清水,就可以养花。屋子里有了花香,有了孩子在地板上嬉闹,有了兄弟团聚,有了围坐的晚餐,有了灶间腾跳的火焰,有了深夜时依旧话不完的家常,有了碰杯的酒,续了又续的茶,这日子,犹觉珍贵难得了。
然而,也仅仅是三天。
之后,又是天南海北,亲子两地,兄弟相隔,故乡异乡地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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