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只剩我一个
(2011-08-05 21:5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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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大伯今年就要从小学教师的岗位上退休了。作为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他在陕西省平利县的山村间行走了一生。平利县位于巴山深处,紧挨着“拍虎人”周正龙所在的镇坪县。在他四十三年的教学生涯中,他带过的学生只有一人在后来成为了大学生,这个人就是我。
大伯说,就像一个长途赛跑,我跑出来了。他为此感到自豪,他的很多同事可能穷尽一生也不会碰到一个。对于更多的农村学生来说,他们会逐渐消失于上学的赛道上,出现在田间地头和打工者拥挤的火车上。
我发蒙是在村里的初小,整个小学只有一间教室和一块黑板,大伯一个人带两个年级的语文和数学。教室很破,下雨天石板房漏雨,我们就把桌椅移开滴水的地方。读到二年级,我仍然是这个小学最小的学生,但学习成绩最好。
初小时的学杂费是每学期一百多块钱,大伯说每年拖欠学费的学生很多,拖久了交不上,父母还是只有把孩子领回去。对于村里的很多家长来说,把孩子送到学校认识一到一百的数字,以及弄清人民币的面额就可以了。村里有一对兄妹,他们因为家里穷困,就从来没有跨过学校的门槛。我同班共有十多个学生,频繁的退学使得具体的数字根本无从统计,我只记得有五个男生。
后来,初小被合并到乡里面的中心小学,这种基于办学成本的合并在当时的农村很普遍,常常三四个小学合并为一个小学。于是我每天上学的路程变成了七公里,而且需要在学校吃午饭。走路上学的我每天就带五毛或者一块钱在学校里买一碗饭吃,或者自己带饭去学校,没地方热就吃冷饭。
这种撤并使得学生和家里的负担一下子大了起来,同村和邻村的不少同学都回家帮忙干活了。留下来的学生也只能是混日子,每天不见亮就带着手电筒走山路去上学,到了教室已经是筋疲力尽,下午又要走路回去,从放学走到快天黑才到家。老师们对于学生的境况也是束手无策,水平有限的他们并不懂如何在课堂上调动学生的兴趣,他们总认为是我们太懒惰了,于是罚站和体罚成为家常便饭。
等到小学毕业时,我所在的班级就只有三十三个人了,同村的同学就只有一个男孩子。初小那些同学,除了两三个留级,其余没有读书了。临近几个村情况也都一样,辍学成为家常便饭,纵然是集镇上条件好的家庭也有很多人辍学,他们常是因为调 皮被老师体罚,跑回家就再也不敢到学校了。
2000年,十一岁的我升入镇里的八仙中学读初中。除了县中,这是整个县仅有的两所完全中学之一,其教学水平也仅次于县中。曾经,在八仙中学任教的还有一名叫严湘北京大学的毕业生,他被划为“右派”后就一直在这所乡镇中学教书。
但毋庸置疑,八仙中学的师资一直处于匮乏状态,而且教师的水平很低下。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中,大多数都是中专毕业的,而且很多专业学语文的在教学生物理,而教数学的老师可能是之前学音乐的。在课堂上,老师经常解不出一道题目,就让学习好的学生去解答,学生讲完,老师就在讲台下补一句“就是这么做的”。当然,中学的老师里也不乏有一些水平好的,但他们总是很快跳槽到县中或者市里的中学。
在初中的课堂上,我第一次听班主任说起清华北大复旦这些大学,心底默默地升起了很多憧憬。但班主任随即补充说:“这些只是给你说一说,你们谁要考上了安康师范(后改为安康学院,安康为平利县所在市),我就觉得脸上有光彩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理想就是考上安康师范。
中考是各个中学拔尖的过程,县中在全县十几个乡镇招生,自然也会到八仙中学“掐尖”,但实际上掐到的学生也并不多。我们那一级整个年级有6六个人考到县中的“重点班”。而比我第一届的年级,就只有一个学生进入“县中”。
很不幸,中考成绩年级第七名的我还是留在了八仙中学上高中。当年高中招了一百人,等到最后参加2006年时的高考就只有55人了。我清楚记得初一刚刚入校时,整个年级有将近600人。这55个人,已经没有一个是我小学的同学了。
对于很多家长来说,农村上学希望太过渺茫了,不如让孩子打工攒钱盖房子,盖好房子娶妻生子则是最实惠的选择。而我们这些还在读书的,对于上大学也仅止于想象,如果考不上,爸妈多年的心血就毁于一旦。当时,高中很多科目老师都是从初中甚至是小学直接抽调过来的,教学上得不到保障的我们成绩普遍低下,而且偏科非常严重,大部分同学英语成绩长期稳定在在50分以下(总分150分)。家长们对我们、我们对自己都没有信心。
55个人的高考队伍(其中文科19人)最后过二本线的有七个人,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刚刚好过一本,还有一个同学刚好考了505分(当年陕西省理科二本线)没有被录取。之后几年,八仙中学的高考总不理想,甚至有时候比我那一届还差。为了解决上线率低的问题,八仙中学开始另辟蹊径,针对农村孩子身体结实的特点就走扩大体育和艺术考生的路线。
这类考生只需要体育或者艺术及格,文化课三百分左右就可以上线,而体育和艺术考试并不容易,稍有基础几乎没有人不能通过考试,但基本上能考上的就只有陕西省内的一些低分的二本学校。镇里面一些家境较好的家庭,往往会选择让孩子走这一条路,拿一个文凭。
在2011年的考试中,八仙中学竟有36名体育艺术考生过线(过二本以上),将过线率一下提高到百分之五十以上。但体育艺术大学生历来就业就不好,新近公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艺术毕业生就业率在所有类型的毕业生中排名倒数第一。
不甘心去一所西部高校的我选择去平利县中学复读,因为成绩过了一本了,县中免除了我的借读费,并发给我五百块钱的补助。那一年县中有两个补习班,每个班都坐得满满的,这些同学多数都是第一年高考差一点没过二本线的。县中也支持这些复读的学生,并为我们配备比较好的老师队伍,历年经验现显示复读班的过线率都接近一半。
终于在县中读书了,我当时很是有些兴奋。平利县中学不仅是县里面最好的中学,曾经也陕南地区非常有名气的高中。平利县大部分人口均务农,但县城一带除了机关单位工作人员,曾经也有缫丝厂、水泥厂这些企业,由于平利县矿产资源丰富,也有不少厂矿。他们的子弟在进入初高中阶段就会进入这一所高中学习。
早在90年代,平利县中学就因教育质量较好,被评为省重点中学,当时很少有县高中可以达到这个水平。平利中学创造自己的辉煌,十余名学生考入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1997年,出生于县城一个教师家庭的段辉勇夺陕西省高考理科状元。
高校扩招后,平利县中学就再也没能延续之前的辉煌。县城周围的厂矿企业也衰败下去,很多知识文化水平人都迁走了。学生越来越多,但能考上名校的学生数量和质量却大不如往前了。这种衰变在陕南的其他县中也表现得很明显,2005年后曾经辉煌一时的旬阳县中学、汉阴县中学等都变得不再如往日威风。
2005年前后,县中很多教学水平很高的老师考虑到自身发展,选择去了市里甚至是西安的中学。这些老师多是扩招之前,汉中师范学院(前北京大学汉中分校)等高校的学生,随之补充进来的教师水准都不如往前。而像陕西师范大学这样的高校毕业的学生则很少选择到县中教书,作为西部最好的师范院校,它的毕业生多数集中在市级中学里。据称,县中到现在为止唯一的一位全国优秀教师,还是当年省状元段辉的班主任。
在考生最多2007年到2009年,平利中学的上到一本线的考生才仅仅六十人左右,理科四五十人,文科就十几个。这其中,能够考到600分以上的高分生常常不到五人,能够冲击名校的人凤毛麟角。2009年,平利县中学高考过线人数创下新高,近千名考生中仅有达一本线74人(理科46人,文科28人),过二本线138人。整个学校当时最高的理科分数是626分,文科考生中没有一个人过600分。而整个安康市高分生也不多,每年能够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徘徊在两三个的样子。
大学期间,我认识一名陕西的老乡,她是西北工业大学附属中学的考生。聊起高考时,她说成绩在学校始终排在下游,比较差。我当时很惊讶,作为县中当年考得最好的学生之一,我居然和一所高中的“差生”在一个班。她所在的西工大附中2011年有72%的考生高考成绩达到600分以上,97%以上的同学达到一本分数线。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2011年在陕西的招生计划共112人,而西工大附中考上两校的学生就有84名。
平利县中学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培养非名校高校学生的高中。它在全县范围内集中好的老师和学生,超级中学在全省集中好的和学生,但由于先天不足和户籍限制,这些山区县域的学生是没有机会“高攀”这些超级中学的。
平利县中学的师生们某种程度上已经认清并接受了这种现状。我之前的老师介绍说,这几年考上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学生都选择了陕西省内的高校,“因为招生计划多,录取分数低”。而历年的考取最高分数的学生们,理科则青睐选择西安交通大学,作为西北最好的大学,其在高校的排名仍然在十名开外;而文科生的则喜爱选择陕西师范大学,2007年的县文科状元就选择了去陕西师范大学读师范专业,这可以保证在她毕业后可以回家乡获得一份稳定的教职。
竞争力的缺乏使得我很多校友们在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地方,显得志气消沉。“我不想去北上广甚至是西安生活,我拼不出来。”田甜说,自己没有太多的底气去大城市打拼,虽然她喜欢那个地方。当年,她从平利县中学以超过一本线的成绩考入大学,今年她回到家乡并进入一所中学教书。她的心态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从这个中学考出的学生的心理。
当然,我也没有创造奇迹,2007年我高考的成绩名列全县第五,我选择去了省外一所排名前十的大学。回头看看,这个结果对于在那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我已属非常不易,看到乡里那么多我同龄的以及比我小的青年辍学打工,我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想起曾经心中某一瞬间有过的清华北大梦想,那只是一个不属于农村学生的梦想。
如今我毕业了,我常想从前的上中小学时的事情。高中时,政治老师汪德兴曾经在课程问我们一个问题:政府下决心关闭黑煤窑、黑砖厂,大家说好不好?
我们异口同声回答说,好。汪老师当时很神秘地摇摇头说,对有些同学也不一定好。“不好好学习,原来还有一条路,可以进这些厂打工,现在这条路也堵死了。”
我当时还钻牛角尖地想煤矿没有关啊,很多同学在煤矿挣着大钱了呢。
今年初,我去参加初小同学的婚礼,他读完初中后就去打工了,现在盖了房子又在邻村娶了新娘。交谈间我得知,初小班上的男生就剩我俩了,其他三人辍学后到煤矿打工,后分别遭遇矿难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