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套》：霓喜的生命力

潇湘蓝

林子三十好几的时候，还穿着曳地连衣裙，梳着两条麻花辫儿。她本也俏丽，旁人看了略略愣了一会，也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合适的。她更得意了，扬言六十岁还要梳两条辫子。如今，十年一晃而过，她早已把头发拢到一边，单一条辫子垂在右肩，一身素净的棉麻文艺风。脸上的光彩亦已完全消失了，整个人像一幅沉静的油画。

我说，总觉得你有点不同了。

她笑笑，黯然半响，忽然问我：你怎么看霓喜这个女人？

霓喜？

“隔着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远看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我认得是我的二婶，一个看不仔细，只知道她披着皮领子的斗篷。”

这就是霓喜，出场的时候已经六十岁了。瞧上去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染了头发，低低地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体格虽谈不上美，但是“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泽。

我说，挺可怜的，是个姘妇。

霓喜一生先后与三个男人姘居。

不是她不嫁，而是无人娶。只能姘。她从小被塞进这个关系里，从十二岁到六十岁，从反抗到认命到沉湎，一生都在这个姘居的套路里进去、出来，再进去、出来。没有别的路给过她，她也没有尝试过别的路。

可是她是有无限活力的。

“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正说着，一个男子大踏步走进来。“那是陆医生吧？”就是他送了她两张票。霓喜慌忙迎上前去。她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笑道：“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本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六十岁了，还想着跳舞、看戏。有男人送票给她，还是含蓄地送两张，让她和女伴一起去，然后又装作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亲热的聊两句。这之后的情分，还需慢火细炖才能油香满口。调情到六十岁的女人，也算她的得意吧。

林子淡然一笑。你再看她是怎么认识赛姆生的？

那年她三十一岁。坐在赛家的厨房里，和他的女佣说话。他来了，一个英国工程师，霓喜把他睃在眼里，“一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赛姆生一下子就被她攫住了。说她“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

这时节的霓喜，刚刚遭到第二次遗弃，一贫如洗，身边还拖着四个同母异父的孩子。异常惨烈，也异常镇定。她典了一只镯子，赁下一间小房，权且和孩子们住下了。家里儿啼女哭，乌糟糟乱成一片，她却乔素装扮，身穿玉色白柳条夹袄，衣襟上扣一个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国人家厨房里吃茶说话。一个眼风，勾下赛姆生。

我说，你不知道，霓喜的厉害，不是妖媚。是这样的女人，骨子里都有一股子悍然之气。

“她今年三十一岁，略有点显老了，然而就因为长相变粗糙了，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脸上添了些肉，流烁的精神极力地摆脱那点多余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红。”以致于她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

你可以感受到她的生命力是顽强的、泼辣的。

“而且是健康的，”林子接着说，“因为假如是病态的，便不合那些男人的需要。正是这一股子健康的女人的魅惑力，令人捉摸不透。”

这种健康的魅惑力在一个姘居多年女人的身上熠熠闪烁，倒叫多少良家妇女黯然失色了。林子有些忿忿然。

“有沉默的夫妻关系，有轻松一点的高等调情，有性欲的嫖妓，还有就是姘居。”

“姘居不像夫妻关系的郑重，但比高级调情更负责任，比嫖妓又是更人性的。”

比起沉默的夫妻关系来，霓喜的姘居生活彼此贪恋过年轻和美貌，也在一起快乐的生孩子。

比起怕致责任，但求轻松的高级调情来，霓喜的姘夫在抛弃她时，都给了她生活费。直至她再嫁。

比起回复到动物性欲的嫖妓来，姘居算是人性的行为。

这就是张爱玲的《连环套》不一样的地方。

林子点点头，“结婚适合非常，非常高尚的人，它是极端严酷的自律。你得和其他所有的可能性，所有其他的爱情、激情和狂喜说再见。”

可是我们都没那么高尚……

林子的话在我心里炸开，我定睛看着她。忽然觉得，《连环套》的用意，大约连张爱玲自己也不曾想到的。

生活远比小说更复杂。

张爱玲的《连环套》里有她对婚姻生活的思考。而婚姻的套路里没有人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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