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北寻天狼

1

秦子楚四下看看，吕不韦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不得不压低了嗓子轻喊：

“不韦，吕不韦，哪儿啦？”

四下一片漆黑，身后的脚步声听着就要转过拐角了。子楚回身看看，赵奴已经消失在黑暗中，马厩早不知东南西北了。前面寻不见吕不韦，必是早自己跑了。现在是逃不知往哪里逃，躲不知往哪里躲。身下一紧，当时就觉腹下尿急，使劲憋着，却不意脸上一泡眼泪夺眶而出：

早知如此，还不如藏在赵王的马厩里，要死好歹一家人也死在一块儿。

“这儿这儿，公子，你快点。”

一个声音在黑暗中传来，秦子楚定睛一看，吕不韦从黑暗中隐身出来，一个劲朝他挥手。

秦子楚一阵欣喜，赶紧一溜小跑迎上前去，然后紧跟在吕不韦后面，又忍不住一步三回头，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街衢边的店铺早已关门灭灯。几日暴民的袭扰，家家户户唯恐招祸，窗户看不见灯火，街衢上也没有行人，显得阴森鬼魅。

吕不韦与秦子楚一前一后在邯郸城里的胡同中穿行，听见有更夫的梆子声，两人便赶紧缩进黑暗处藏身。不时有巡逻的赵军经过，好在远远的就能听见脚步声，两人便赶紧转过一个胡同等着，待队伍过去了，再接着向北走。这样走走停停，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两人才来到邯郸北门。

吕不韦捡了个牲口棚的黑暗处,蹲在那里朝城门口张望，半天不动。

秦子楚忍不住催他道：

“你看什么啦？”

“不对。”

“怎么不对？”

“怎么这么安静？”

“那不好啊？”

“寻常应该有军卒走动说话。”

“那怎么啦？”

“恐怕有埋伏。”

“啊？”秦子楚紧张起来，欠了欠身，忍不住要向回跑。回头看看四下一片漆黑，往哪儿跑？

“你不是说妥了吗？”

吕不韦不说话。

“没给人使钱？”

“……”

“哎呀，要不说你这商贾就是掉钱眼里了。这等时候了，你还吝惜那点钱？”

吕不韦生气，回头对秦子楚低声道：

“我那院子里埋的黄金全给他了。”

“啊？那，那他还嫌少？”

“这是要杀头灭门的事。他要收了我的钱反把咱卖了去报官，还能再挣一笔，没准还能进爵封侯呢。”

秦子楚一愣，立刻紧张地也向城门口张望。这时候再看过去，那黑洞洞的城门真就像是杀机四伏。

秦子楚想想，埋怨吕不韦不会办事：

“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找个稳妥之人。”

吕不韦不搭理他。

什么人是稳妥之人？看着稳妥，自以为交情挺深，真到了几百镒黄金杀头灭门的时候，什么事都没准。

“我过去看看。”

“有埋伏怎么办？”

“只要听见我高声一喊，你就赶紧跑。”

秦子楚四下看看：

“我往哪儿跑？”

“随便。”

“可、可是看不见，我也不认识路啊。”

“那也得跑，不跑就是个死。”

秦子楚一把抓住吕不韦：

“要不咱回去吧。”

“回哪儿去呀？”

“回马厩。”

“回去也是个死。”

“那好歹跟我夫人儿子死一块儿。”

吕不韦一甩胳膊挣脱秦子楚的手，猫着腰溜着墙边往城门出溜过去。

秦子楚担心害怕，忍不住小声喊道：

“小心点，见机行事！行不行快点回来。一会儿有人来了我这儿藏不住。”

吕不韦没回头，拐了个弯不见了。

秦子楚回头一想，自己说的都是废话。这等时候，只能是心惊胆战听天由命了。

秦子楚一个人在黑暗中等了很久，突然生出个想法：

吕不韦要是自个儿跑了怎么办？赵国人要杀的是我。那赵吏收了吕不韦的钱，把他放走了再把我拿了去报官，岂不是还能挣一大笔。

正在胡思乱想时，却见城门洞有个人影悄没声地朝这边来了。秦子楚想着是不是该跑。就这一犹豫间，那黑影到了跟前，是吕不韦。

“怎么样？”

即使是黑暗中，秦子楚也看见吕不韦笑了笑。

“没问题，搞定。”

“那赶紧过去吧。”

“还得等会儿，等换岗的。”

吕不韦说完，也钻进黑暗中，在秦子楚身边依着墙根坐了下来。

这时一阵深秋的寒风吹来，刚才忐忑的心放下了，顿时便感觉到寒冷袭来。逃亡的时候匆忙，两人都只穿了单衣，又是一整天没有东西下肚。秦国王孙秦子楚和巨贾吕不韦这时被冻得瑟瑟发抖，肚子里饥渴难耐。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苦，没受过这样的惊吓。

秦子楚看看天，看看黑漆漆的城门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换岗。等了很长时间，实在是冷得不行，他便哆哆嗦嗦闲扯篇挨时间。

“你、你给人多少钱？”

“六百镒。”

“六——百镒？”秦子楚差点没叫出来，“黄金啊？”

“啊。”

“你、你干嘛给他那么多钱？”

“我就这么多了。”

“你留点啊！”

“留点你背着？”

“我背不动。”

“背得动也别背着，回头叫人见财起意送命。”

秦子楚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转头看看吕不韦，见他缩着脑袋冻得浑身发抖，突然心生一份感动，便也磕着牙齿口舌不利落地说道：

“吕、吕不韦，你、你是个君子。”

“我、我不是。”

“你、你是。我要是你，我就自个儿出城把你扔下。”

“我没你那么傻。”

“我怎么傻啦？”

“我六百镒黄金都花出去了，你还被人逮去杀了，日后秦国我还怎么混啦？若是这样，我还不如省下这钱直接把你送给赵王，干赚一份赏金。”

“那、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废、废话，我不是等你分一半秦国给我吗？”

“那行，那、那你等着吧。等我大父秦王山崩了我爹继位，还得立我为太子，再等我爹山崩了我继位。若是我大父废了我爹的太子，我爹不立我做太子，疑惑是我爹死了我大父还活着，我死了我爹还活着，你可别赖我。”

“妈妈的，看来指着你发财是没戏了。”

二人冻得瑟瑟发抖，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秦子楚突然道：

“吕不韦你骗我。”

“我不是君子吗，怎么又骗你了？”

“街衢那么乱，六百镒黄金，就你一人，怎么搬过来的？”

“要不说你傻呢。”

“我怎么傻啦？”

吕不韦不说话。

“你说呀你说呀，我怎么傻啦？”

“我搬它干吗？告诉他一个地方，叫他自己去看不就得了？”

“那他要是看了，自己把金子挖走，再把咱俩报官，你的钱不就白花啦？”

“这就是赌啊。”

“赌什么呀？”

“赌命啊。赌我吕不韦眼力啊。”

“嗯，你是个人才，我要有那一天，一定委你为相。”

“咱俩先活了命再说吧。”

两人斗着嘴挨着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隐约间天已经开始发白。

秦子楚着急起来：

“天快亮了。”

“是啊，怎么还不换岗？”

“别是哄你的，等天亮好把你我一网打尽。”

2

秦子楚跟吕不韦黑暗中正等得心焦，生疑，突然城楼上响起了说话声，跟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

乱哄哄过了一阵子，终于又安静下来了。

这时有个人影在朦胧中走了过来。吕不韦叫秦子楚藏在暗处别动，自己迎了出去。

谢天谢地，北门司马没有食言。吕不韦跟来人在黑暗中嘀咕几句，便回来招呼秦子楚。

三人见面，北门司马狐疑地看看秦子楚，一指问道：

“这是谁呀？”

吕不韦嘿嘿一笑道：

“一个朋友。财神，还救过吕某的命。”

“不是秦质子吧？”

“谁招那个事？”

“对，别招事，不然吃罪不起。”

“快走吧，夜长梦多。”吕不韦推一推北门司马。

两人跟着北门司马上了城墙，转过城门楼子来到一段僻静处，已有两个军卒站在那里等候，手里握着一根粗绳子，绳头拴着一个大藤筐挂在城外。

北门司马示意吕不韦进去，吕不韦转头推子楚。

秦子楚看看吕不韦，吕不韦点点头。秦子楚伸头一看，城墙下漆黑一片简直就是地狱深渊。

“怎不从城门出去？”

“开城动静太大。”

吕不韦上前催促：

“快点，天快亮了。”

秦子楚想想别无他法，一咬牙爬上城墙垛，伸腿跨出去踩在晃晃悠悠的藤筐里。不等秦子楚坐稳，藤筐便磕磕绊绊地往下坠去。有几次磕在城墙上差点翻过去。那么高的城墙，摔下去指定是个死。秦子楚只好死死抓住藤筐的边缘，听天由命。

“咚”地一声，藤筐终于使劲一顿落地了。秦子楚也在这一顿中从藤筐里摔了出来，一头栽在地上，鼻子额头都磕破了，满脸是土，血污一片。

不一会吕不韦也被放了下来。

秦子楚顾不上手上和脸上的血污，赶紧跟着吕不韦往前走。没走几步，护城河挡道。吕不韦拿手朝北门一指，二人又顺着城墙根，趟着荆棘蒿草，磕磕绊绊，往北门走。夜深人静，二人趟着草窠的脚步声只觉哗哗啦啦十分响亮。

“你轻点。”

“怎么轻点？”

“一会儿城上听见了，一顿乱箭下来找死啊。”

“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慢点。”

二人放慢了脚步，好不容易转到北门城楼下。好在邯郸城的护城河桥都是固桥，二人猫着腰过了护城河，回头看看城上一片死寂，这才撒开腿来，沿着北门官道向远处狂奔。

跑了一阵子吕不韦突然想起来了，站定脚步问道：

“赵奴叫咱找个什么星来着？”

“天狼星。”

“干嘛找天狼星？”

“天狼星在西边，我们要往西跑，秦军在邯郸西门。”

吕不韦抬头在天上找，此时漫天的星斗都退去了很多，吕不韦茫然地问：

“哪个是天狼星？”

秦子楚抬头看看：

“不用找了，天都快亮了，那边是西。”

两人离开官道转过方向，下到荒草地中，只背着亮，朝天空黑暗处奔去。

不知又跑了多长时间，秦子楚早已是跑不动了，几次摔倒在地瘫在那里，都被吕不韦硬拉了起来。

有一次秦子楚倒在地上，实在是爬不起来了。

吕不韦喊：

“快起来！快到了！”

“跑不动了，死在这里算了。”

吕不韦想想没招，就照着秦子楚的屁股使劲踢了几脚：

“起来！不起来我踢死你！”

秦子楚被踢起来，跌跌撞撞又向前跑。一边跑一边恨恨道：

“好你个狗东西吕不韦，就这几脚，半个秦国没了。”

“别半个秦国了，你先活了你那小命再说吧。”

天亮了，隐隐约约能够看见远处树木的影子了。两人又跑了一阵子，突然就看见远处有一座营垒。

“到了，有救了，活命了。”

二人腿一软，都摔倒在地。

“哎呀，跑不动了。爷这辈子没吃过这等苦。跑不动了。”

秦子楚也趴在地上喘气。

“喊，喊，说你是秦公子，叫他们将军策马驾车来迎。”

秦子楚翻过身来，抬头往远处营寨眺望，突然紧张起来：

“这儿离邯郸西门多远啦？”

“我他妈哪知道多远？你管它多远，喊啦！”

“不能喊，万一是赵军营寨？”

“赵军营寨？怎么会是赵军营寨？”

“秦军下寨屯兵攻城，赵军自然会下寨屯兵御敌。”

“啊！那怎么办？”

“你去问问。”

“你怎么不去？”

秦子楚想想道：

“你去没事。”

“我怎么就没事？”

“万一是赵军营寨，你在赵国遍地是朋友。”

“万一不是呢？”

“万一不是，那你说我呀。”

吕不韦转头朝远处的营寨看了看，却是是在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

正在这时，对面营寨的哨兵似乎发现了他们，营垒里有了一点骚动。少顷营门里传来一声喝令：

“远处尔等何人？站起来！”

“……”

“不起来放箭了！”

秦子楚一听邯郸口音，浑身一激灵，就地打了个滚道：

“赵军，快跑。”

吕不韦躺着没动：

“要跑你跑，我是跑不动了。”

秦子楚趴在地上踹他一脚道：

“好你个狗东西，你没事。起来，快跑！好不容易逃出虎口，不能死在这里。”

吕不韦干脆闭上了眼睛：

“要跑你跑，我不跑。就你那两条细腿能跑人家的马。人家的箭矢？一阵乱箭把你射程刺猬，死无完尸。听天由命吧。”

秦子楚回头看看，果见营寨中人影晃动，不一会儿就有“哗哗啦啦”的马蹄声传来。跟着一阵“啾啾”的笛声响起，几个士卒打开寨门，搬开路障。紧接着，便有十来骑冲了出来，马上卒伍都架着长戈，张弓搭箭。秦子楚分明看见戈锋箭锐直指自己，心知逃生无望。

他只好照着吕不韦说的话，仰头往地上一躺，闭上眼睛，生死由天了。

“哗哗啦啦”的马蹄声近了，很快到了跟前，秦子楚不敢睁眼睛。突然就觉一个生硬的锐器捅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几乎捅穿了衣袍，直觉一阵刺痛泛起，血将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