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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秦始皇》第一部《诈阬长平》 |
第2章 哑儿
1
吕不韦眼见着自己的府宅里冒起了浓烟,四下一片喊杀之声,心知完了。他赶紧掉头往回跑,却不意“咚”地一声,正与一个人撞了满怀。
吕不韦骂一声:
“你他妈不长眼!”
那人却一把抓住他,低声道:
“你是吕不韦?”
“不是!”
吕不韦吓得挣脱了就要跑,却被那人一把死死扯住。
“吕公,秦公子寻你。”
“哪个秦公子,不认识。”
“平阳侯府上的秦公子。”
吕不韦此时才定下神来,看看眼前这人,也是一脸的惶恐,似并无恶意,这才松了挣扎,随着那人的牵扯,离开胡同口,拐过墙角说话。
“你是谁?”
“奴才是平阳侯府上的赵奴。”
“秦公子在平阳侯府上?”
“没了。”
“什么叫没了?”
“平阳侯公没了。”
“啊?”吕不韦闻言浑身一激灵。
“平阳侯府叫人烧了,侯公被人杀了。”
“什么?竟有这等事情?侯公可是赵王舅爷,谁他妈的吃了豹子胆了?造反啦!赵王怎不下旨,赵相怎不发兵镇压?杀呀!”
“吕公,秦公子叫吕公想办法,让他脱身。”
“秦公子在哪儿?”
“吕公随奴才来吧。”
吕不韦想想自己也无处可去,满街晃荡那是找死,只好跟着赵奴拐弯抹角,寻着僻静处乱走,不一会竟来到赵王马厩前。
赵王马厩紧挨着赵王宫东面,占着很大一片地方。马厩里有荒草有树林,还有房屋、马厩。除此之外,有一半的地方是草料场。马厩里养着四千匹马,其中八百匹是王室的坐骑,建有草顶围墙的马厩。另外三千多匹是王家卫队的坐骑,只拴在马桩上,有个草顶遮风挡雨。
马厩里除了养马之外,还散住着几百户人家。有养马的马夫,有修补马具的铁匠皮匠,还有看护草料场的打更人。这些人都算是赵王的奴隶,就着自己职责所在地,盖三间草屋,一家人居住于此,手艺世袭,世代相传。
赵奴是平阳侯公的远方子侄,原本是王室的驭手,给王孙驾车。一次载着王孙外出,不意车轴断了,王孙被摔了个鼻青脸肿。按说这事罪责不在赵奴,当咎负责保养的车匠。可是赵王闻报发怒,当时就要把赵奴处死。那时候赵豹还有些势力,在赵王面前说了些好话,赵奴一家赦死为奴,从此在赵王马厩打更,负责看护草料场,俗称更人。
更人赵奴带着吕不韦来到赵王马厩前,不敢走大路,尽捡些树林荒草穿行。绕到草料场附近,不走正门,找了个半豁口翻墙进了草料场,又在迷宫一样的草料堆里穿行半天,这才来到一大片草棚跟前。这里堆放的是精草,专供赵王御马用。
赵奴“吱啦啦”拉开一个栅栏门,领着吕不韦走了进去。
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草料,抬头看有两三人身高,四五丈见方,前不见尽头,左右不见出路,如入迷宫般。
赵奴熟门熟路,领着吕不韦在草垛间,草棚围栏里左转右拐,又转了半天,一晃转过一个大草堆,这才看见秦子楚一家人挤在草堆的旮旯处。
秦子楚看见吕不韦,“噌”地就从草堆里跳起来,一把抓住吕不韦道:
“不韦,怎么弄成这样?你得给我想办法呀。”
吕不韦惊魂未定,看看秦子楚,又看看蹲在角落的赵姬,只说了一个字:
“走。”
“往哪儿走?”
“出城。”
“哪里出得去呀?”
吕不韦张了张嘴,看着子楚夫人赵姬渴求的眼神,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冲着秦子楚摆摆手,示意跟我来。
两人转过一个草垛,吕不韦又朝四下看了看,确定四周没人,赵姬也没跟着过来,这才压低声音对秦子楚道:
“我家也被烧了。”
“啊?”
“听说平阳侯公一家都死了。”
“什么?!”
秦子楚惊得浑身哆嗦,一只手死死扯住吕不韦的衣袖,六神无主地道:
“你瞎说吧?我太岳丈可是赵王的舅爷。”
吕不韦也答非所问:
“满街全是暴民,早晚会让他们逮着,呆在这里就是一个死。”
“那怎么办?”
“天黑了我再回去看看,得弄点钱。”
“能弄着吗?”
“今天来不急了。明天晚上,我想法去贿通守门司马。”
“能行吗?”
吕不韦没有回答秦子楚的问话,而是拿眼睛看着秦子楚,越发压低了声音道:
“就咱俩。”
秦子楚一惊,忍不住惊叫起来:
“那我夫人和儿子怎么办?”
“嘘!”吕不韦赶紧示意秦子楚小声:“四处仇敌,城外在打仗,你我这也是搏命。公子夫人怀着孩子哪里走得动?贵子尚幼,万一哭喊起来,咱俩都死定了。”
“不会的。我那正儿很懂事。再说了,他是个哑巴,也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他不会哭喊?”
“不会的不会的,他从小长这么大,从来没哭喊过。”
“就咱俩。”吕不韦又重复道。
“不行不行,那我不走。”
“你不走就都死在这里。”
“你得想办法。”
“我只有这个办法。”
秦子楚沉默。
“公子三思。赵国人要的是你的命。一旦得知你已经逃出邯郸了,夫人和贵子便可无恙。”
秦子楚还是沉默,只发抖摇头。
这时,寂静之中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公子!求求你别扔下我们母子!”
秦子楚回头一看,赵姬抱着正儿跪在身后的草垛旁。
儿子正儿睁大了眼睛,看着秦子楚。一直不会说话的他,突然清脆地叫了一声:
“爸爸。”
秦子楚心中一紧,眼泪夺眶而出。忍不住冲过去抱着儿子和夫人:
“夫人,儿子,爸爸不走,死也死在一起。我的儿子啊,原来你不是哑巴,这些年你为什么不说话,什么把你吓着啦?爹不走,要死一起死,做鬼一家人在一起热火。”
秦子楚使劲搂着夫人和儿子,一家三口哭作一团。
吕不韦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可是没有时间了,得去筹钱,还得去疏通城门司马,吕不韦不敢久留:
“公子想好了。我这就去通关系,明晚不韦复来。”
说完话,吕不韦一闪便消失在如山的草垛间。
秦子楚和赵姬哭作一团,只正儿挣扎着伸出头来,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2
自吕不韦走后的一天一夜里,秦子楚一家人就像三只风雨中的耗子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卷缩在如山的草堆缝中。
赵奴弄来一些干馍和淡酒,一家人都看着没滋味,谁也没伸手。
赵姬想起儿子两天没吃东西了,拿起一块干馍递给儿子:
“正儿,你吃吧。”
正儿看看馍,看看他娘,不说话。
“正儿,你再叫你爸爸一声。”
他看看他娘,看看他爹,还是不说话。
天很快就黑了,外面的骚乱似乎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候,两晚一个白天没合眼的正儿,实在是熬不住了,迷迷糊糊睡着了。过了几个时辰,秦子楚也熬不住迷糊了过去。只有赵姬,死死地抓住丈夫衣袖,惊恐地睁大着眼睛。
她知道,今晚就是生离死别。以自己渐觉沉重的身体,根本无法再奔跑逃命。日益严重的妊娠反应,她也不能保证不会在黑暗中大声呕吐弄出声响。何况还有个不满两岁的正儿。她希望公子能把正儿带走,这样等公子一走,她就可以自刎殉情了。
寂静的黑夜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草棚的木栅栏门“吱嘎”一声,月光中一个黑影闪了进来,紧跟着又是一个。
赵姬忍不住抓紧秦子楚,惊叫一声:
“公子!”
秦子楚惊醒了。
黑影移到跟前,是吕不韦和赵奴。
秦子楚站起来抓住赵姬的手。
吕不韦摇摇头:
“满城都是戒严的赵军,还有暴民。”
赵奴也摇摇头道:
“公子快逃吧。夫人交给老奴,只要老奴一命还在。”
这时候正儿也醒了,自己爬坐起来,把一直捏在手里的短剑抱在胸前,看着面前的大人们。
秦子楚看看赵姬,又看看儿子。
赵姬慢慢从秦子楚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又把秦子楚往吕不韦身边推了推,两行热泪缓缓从眼眶中流出。
赵姬回身把正儿从草窝中抱过来,推到秦子楚的跟前:
“走吧公子。妾命薄,今日就当生离死别。这是你的儿子,妾求你把他带走吧。他懂事,不会哭闹。他能走能跑。你们逃你们的,他跑不动追不上,被人杀了,被野狼撕了,那是他的命。妾求求你公子,别把你儿子扔下。他是妾的骨血,你把他带着,就是带着妾了。妾知足了。”赵姬泪流满面。
秦子楚看着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咬咬牙刚一伸手,没想到正儿猛一转身,一闪躲到他娘身后,死死地搂住他娘的一只胳膊,不肯向前。
赵姬使劲挣脱,把正儿往前推:
“正儿听话,跟你爹去。跟你爹才能活命。”
正儿使劲挣扎,使劲往他娘身上赘,死命不肯松手。
赵姬咬牙狠心,猛一使劲把正儿扯开,推着向秦子楚,却不想自始至终一点声息也没有的正儿,突然“呲啦”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娘!我不要活命!我要我娘!娘——!”一边哭一边把一双小手在空中抓挠,要扯着他娘不肯离开。
孩童清脆的哭声,在静静的黑夜中异常地响亮,划破夜空,直上九霄。
见此情景,秦子楚忍不住扑过来,一把抱着跟赵姬跟儿子,呜呜地哭作一团。
吕不韦赶紧凑过来,急切道:
“噤声,快噤声。公子想一家人都死在这里吗?”
赵姬先憋住了哭声。
正儿抓住了他娘,懂事地把脸紧贴在他娘的怀里,堵住嘴里抑制不住的哭声,只“呜呜”地叫人心碎。
吕不韦一旁催促道:
“快点公子,错过时辰只有死路一条。”
赵姬闻言,也扯开子楚扯着的手,把他往外推一推,催促道:
“走吧公子,再耽搁就错过时辰了。”
秦子楚闻言只好抹一把眼泪呜咽道:
“夫人放心,只要不死,我一定让大父王发兵来救你们。”
赵姬抱着儿子跪在地上,抽泣一声道:
“走吧公子。如若天佑公子能返回秦国,千万不要忘了你还有个儿子叫正儿,两岁,他会说话,不是哑巴。千万请大父秦王发兵来救他!”
说着话,赵姬冲上前来使劲抱了抱秦子楚,然后转身抱起正儿逃到了草垛深处,跪求上天。
秦子楚还想对赵姬和儿子多说几句保证的话,无奈赵姬逃远,吕不韦又一把拉住。
子楚想想,说什么都是废话。大父王的人马在邯郸西门打了一年多了,也没把西门打下来,更别说攻破邯郸了。可是赵王和暴民如果抓住了赵姬和正儿,杀人只一眨眼的功夫。
吕不韦和赵奴紧催,秦子楚只好狠了狠心,转头跟着赵奴吕不韦,一头扎进黑暗中。
3
秦子楚和吕不韦跟在赵奴身后,七曲八拐出了赵王马厩的草料场,又沿着围栏穿过一片荒地,钻过一片树林,这才来到官道上。
赵奴一指天上一颗闪亮的星星对秦子楚道:
“那是天狼星。出城之后,公子就朝天狼星方向走,秦军在西门外三十里有营寨。”
秦子楚望望吕不韦,指望他能记住了。
这时吕不韦正紧张地四处张望,远处街衢上似乎还有嘈杂声,他转头问赵奴:
“哪边是邯郸北门?”
赵奴又向官道的前方一指:
“一直走就是北门。”
吕不韦又侧耳听了听,嘈杂的声音似乎在相反的方向,他就转头对秦子楚道:
“走。”
他也不跟赵奴谢一声,自己几步出去,已经把秦子楚落下老远了。
秦子楚赶紧跟上,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一把拉住赵奴的衣袖道:
“赵公,拜托你看好我夫人跟儿子。想我夫人从小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了这般惊吓和糟苦。”
赵奴听见秦子楚叫他赵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一拜:
“公子放心,奴才就是死了,也不会让夫人和小公子受委屈。”
秦子楚心头一酸,都委屈到这份儿上了,还说什么。可是想想这也不能怪人家,若不是赵奴相救,此时怕都叫那暴民砍头分尸了。
秦子楚弯腰扶起赵奴:
“本公子决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公子赶紧走吧。”
赵奴说着话,把秦子楚推转身去,又从后面使劲推了一把。
秦子楚借着这劲,只得往前紧走几步。
四下一片漆黑,街衢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赵卒巡夜。子楚回身看看,赵奴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向前搜寻,吕不韦早已没了影子,急得他没处躲没出逃,只得压低了嗓子轻喊:
“不韦,吕不韦,哪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