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一．

 

你欢乐的脸在黑暗中消融
像冰的突然迸裂
一颗星球渐渐逸出我们的视野
你的微笑和白发
是盛夏来临前的花树
你的手恣意挥舞
暴君一样不可一世
正午一样明确
岩石一样随意
是如此善良和温暖的豪迈
 
但世界很快失去了声音
你的
也是我们的声音
雁栖息在沙洲
霜义无反顾地倾洒
月光和霜
把夜刷得雪白
 
于是白昼变成我们的拖累
变成进化遗忘的阑尾
故意地
毫无必要地
随时创造痛苦
 
于是那辉煌的行列款款步下山脊
霓为衣而风为马
那么仪态万方
飘过嵯峨又嵯峨的宫殿
于是赞扬入地变成了钻石
云车
把少女一般容颜的不老仙人
冉冉送下我们的人间
 
那么这就是赞美吗
孩子们吮着手指
梦想着糖果或无名的怪物
被缭绫的飘带拂过
被高牙大纛上的麒麟拂过
惊奇于不经见的颜色和图案
成长深深的敬意
 
只有观望者仍然如过去一样活着
隐匿在大地的枯季
另一种活和
另一种死亡
都不需要呼吸
每一次离开
都不需要告别
因为你永远在告别

雨下个不停
而你的帽子不湿
 
你单薄的衬衣
你空荡荡的手
你天生或因伤的跛足
你依然整齐的牙齿
你等待失明的眼睛
在雨中
独自
 
那是智慧在礼赞的愚蠢中凝固了
声音被淹没在
世上最澄澈和甘甜的水中
鱼吃掉腐烂的水草
珊瑚变成白色
菱花吐艳
以古老的值得追忆的形式
尽管虚假如同幻象
春天成千上万迷失在溪流石缝的蝌蚪
是有人一直梦想的文字

 

2020年2月10日

 

二。

 

死神总是在半空中等着我们

以炫目的阳光

刺穿眺望者的眼睛

饮着永远饮不尽的同一杯酒

围绕着欢呼的精灵

 

你们脚踏在实地上的

到此不会恐惧

你们随波逐流或潜形于深渊的

请继续你们延寿的祭礼

 

歧路无碍于失明者

正如欺骗无碍于白痴

失去重量的人

不会沦丧于最深的陷坑

他们顺着本性飞升

只是顺着本性

学会优雅的脚步和语言

 

迟迟不醒的人

在正午醒来

在氤氲的暗火和香烟中

看见一个黎明的世界

开始他们的晨祷

 

于是钟声降临

一切变成影子

群山收敛起狂舞的翅膀

让归穴的动物

昂然或蹒跚着走过

高楼耸起

瞬间插入云霄

 

一如既往

死神总是在半空中等着我们

在漫长的坠落中

一场盛宴展开

海与海拥抱

老虎的手紧紧握住猴子的手

 

2月11日

 

三．

 

假如花因种子而留存

松树一代代

固执地朝向同一个方向

岛屿随着鱼的嬉戏

沉没又浮出

假如一切美好的品质

都因种子而永生

在千秋万代的风霜中

不断扩展和精纯

那么死亡不过是

劳作之余的一声叹息

梦的短暂间断

茫茫征途中的一次歇脚——

我们把帽子摘下

就着风沙和天边俯窥的鹰

喝一囊烈酒

扯一段闲话

 

假如一切姿态

温润如玉的质感

丝绸般的光滑和柔软

聚集了人类几千年的同情

抚平我们的思绪

假如那几十年岁月陶冶出的

一个人的纯净和安详

亲切而从不谄媚

是在暗夜水一样缓缓四溢的芬芳

假如那造就了春天和秋天的

形体和色彩

弥散在竹篱茅舍

覆盖一望无际的原野

那在窗前留下的黎明前的背影

和一只幼小的猫在一起

和一匹垂头立睡的马在一起

假如海棠永远

为了被放逐者而在柯丘的漫山桃李中

让花瓣沾上他的竹杖

即使雪和任意一块石头

已承载了太多意义

却依然保持新颖和神秘

那么死亡不过是

刮过鱼眼上的微风

篆香的一丝俯垂

雁从大庾岭上飞过时

邂逅和击碎的一粒露珠

 

假如月光下的白骨

只湿润过一个逃亡者的眼睛

在一千年前

在千万人只有一次的死亡中

 

假如连死亡

也是骗局——

 

2月18日

 

 

四.

 

命运和死亡总会抵达我们

从无形到有形

像水结成冰

并不是一旦开始就必然有结束

有些结束不需要开始

而开始也并不都是开始

我们像相信种子一样相信前因

是可笑的

在庞大的历史面前

也是轻佻的

但必然抵达之物

一定会抵达

在那些意想不到的时刻

当我们为无休止的幻灭而恐惧不已

为无所遗留而惶恐

虽然遗忘很多次拯救了我们

但遗忘难道不是

我们最根本的隐忧吗

如果一切被遗忘

我们就不再活着

我们是支离破碎的人

是尚未被饰以生命颜色的泥偶

一切真实都将被洗掉颜色

曾经坚硬无比的结晶

消融为肮脏的雪水

在能够选择出生和死亡之前和之后

对应季节的花呼啸而至

那是什么样的迷醉和神启

即使那些背叛了季节的

也仍是季节的孩子

他们不能拒绝遵从

也不能拒绝背叛

他们不可能摆脱无量事物间的会合

某种维系

那唯一的维系

决定了秩序

和存在的理由

 

4月2日

 

 

五。

 

一个好人的死

使我哀不自胜

即使是那些素不相识的好人

凭着一张遗照

辨识出他们清澈的双眼

和善良的面容

就连那些虚构故事中的好人

有的基于现实

有的不过是理想的寄托

一个比喻和符号

仍使我泪水潸然

太多的古人死去了

未来还有更多的死者

被感知和不可能被感知的

只要是好人

死就是我们心中的痛

哪怕我们并不明瞭这痛苦

它仍然损伤了我们

使我们脆弱不堪

有些丧失我不愿想象

一个高尚灵魂的丧失

什么都不能弥补

是永远的遗恨

永远没有人知道

世上曾经有过如此美丽的奇迹

 

4月22日

 

 

六。

 

猎枪和雄辩

一度使狮子成为困顿和猥琐的象征

它们从阴沟探出蓬发的头颅

匍匐在黎明前的街道

爬过的每一寸铁轨

都锈迹斑斑

不断玷污着信仰所触及的世界

他们注定要以荒谬的方式

消解这个相依为命的时代

那时他们的死

是从怀疑中的解脱

几乎算得上一种宿命

因此是体面的

毫无理由却又无可更移——

牙齿沦落为战利品

尾巴连同砾石一起被烧焦

脚爪被炫耀般地钉牢在墙上

像被强加的恶名

 

一年年的四月的风

锋刃一样刮过透明的原野

鸟声把玻璃

一片片剪碎

铺天盖地的雪崩

像是把天空撕裂了

露出群星背后更真实的天空

嵌在荒丘上的眼睛

潜入尘世奇幻的万花筒

在那里，铜的声音和气味

青金石的声音和气味

甲虫的声音和气味

单簧管弥漫在秋林的声音和气味

吉他和竖琴的声音和气味

甚至盐和硫磺的声音和气味

像蜷缩在无穷无尽的慢乐章里

等待寂灭一样的间歇

 

然而没有火没有水

也没有每天的日出和日落

 

我们想象过狮子的困顿和屈服吗

前进就是退回到童年

上升就是没入黄泉

他们不明白自己卑微的存在

诺言一样无耻

奉献一样虚伪

修辞术一样无所不为

远行一样欺骗和自我欺骗

我们无法追及那些辉煌的言语

正像无法追上自己的目光

 

死亡侮辱所有卑微的人

除了死亡，没有其他的侮辱

侮辱总是像死亡一样谦恭

通向大海的拱廊

顶着错落的洋葱圆顶

夕阳几乎不能忍受自己的降落

它肿胀的眼眶里

嵌满过分的祈祷

像舞女手腕和脚踝上的珠链

这一瞬间

猎枪的硝烟和雄辩的芬芳

如果实成形

不再是虚妄

 

4月6日

 

 

七。

 

良知使你们成为懦夫

一个神坛上的神

被褫夺了倾听世界的能力

在自身的范围里

追逐着光明和黑暗同样留下的影子

追逐着自己的足迹

没有沉默供你们应和

没有声音来唤醒你们

只有往昔的愚蠢酿成的回忆

充塞你们空洞的永夜

除了善

你们一无所成

 

良知永远在阉割鬼魂现身的夜

良知把恶人的祝愿

打造成刀枪不入的金甲

风雨中的竹子映照出你们的一生

哪一片叶子

不是你们意念的化身呢

不是四季的晨昏和不间断的凝视呢

你们转徙于变化的无穷征兆

直到疲惫不堪

 

你们一生中有太多次的死亡

并不是每一次死亡

都带来值得旁观的苦痛

都赢得敬佩和爱戴

注满你们屡空的玉杯

使你们的影子更坚实

让旗帜冻结在旗杆上

太多的死亡

太多的否定

你们不朽的锡杖在哪儿呢

你们的袈裟失去了颜色

你们帽顶上的珍珠黯然成灰

你们叮当的环佩

从军的战马

你们墨汁淋漓的砖砚

你们如新的襁褓

同时消隐在大漠深处

 

九倍和七百二十九倍的幸福

像流转的弹丸

像出自天才之手的文字一样华美

九条和七百二十九条银河

不停地旋转和倾覆

涂抹着暂时隶属于你们的天空

延伸出几百里平凡的道路

造出一个圣地供人瞻仰

透过山水和城市

无数遮挡的手和密闭的眼帘

仍放射着眩目的光芒

在你们不曾有过的现实感里

是赞美

也是哀悼

 

4月13日

 

 

八。

 

    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

    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

 

愿一切恒久的事物善待你

愿死亡及其趾高气扬的附庸善待你

愿一切凝重和荡潏者都善待你

 

世界不因史诗而贫血也不会供奉史诗

世界失去的是一个微小的寓意

在群星间闪亮或屏迹

 

你抛弃的预言留存于过去

从不为现在所知悉

被你掠夺的美在你身后依然萎靡

 

你是时间中的完整世界

因此那恒久的事物将善待你

并将永恒再一次赋予自己

 

山川飞腾着你馀波的绮丽

你已经远逝，却不曾一日暂离

因为你，我们存在，连同我们的敬意

 

2020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