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容》序
(2020-04-09 09:28:52)分类: 散文 |
大概是去年冬天吧,和晓丹兄一起坐车从牙买加回法拉盛,路上说起写文章。晓丹说感觉我写文章特别轻松,找个题目,提笔就来。我说其实不然,很费脑子,写完了,需要反复改。以前不这样。以前文章写完,看看有没有错字、漏字、笔误,改过来就好了。现在不行,文章的初稿,有时简直没法看,必须反复改,改比写还重要,就像看书,重读比读重要。好书不重读,泛泛而过,印象模糊,除了增加一点见识,收获不多。重读了,或者选择部分章节重读了,才有了感觉,对书的理解也更上一层楼。改文章正是如此。我的习惯是写好之后,搁几天再看,把文字理顺,把不满意的表述改得更准确。然后,如果不急着交稿,搁三几个月,回头再改,这就不是理顺和修饰字句那种小问题,而是从整体上,结构上,作进一步调整。补充内容,删掉忍不住说出来的废话。一方面,把没舒展的意思舒展开,另一方面,对谈到的题目,加深认识,提高思想,如同剥笋,虽然不可能剥到理想的层次,但总是尽量再剥深一层。
经过这样的修改,文章焕然一新,小则补阙挂漏,大则脱胎换骨。这说明什么呢?我想人的才气,在某种程度上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制地使,肆无忌惮地使。就像花钱,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千元,那么这一个月里,最多只能花三千。想花四千五千,得等到下个月。瓷器需要积累。一篇文章,短到两三千字,长到五六千上万字,要处处都好,意思好,表达好,通篇神完气足,很难很难。写的时候,顺流而下,状态绝佳的话,笔势纵横,神气贯通,时有妙语。状态不好,一定枯涩疲软。好比一台戏,生旦净末丑,人物全都到齐,可就是无精打采,有时候,连服饰也不成样子。文字就是衣服。人靠衣装,文章何尝不是。过段较长的日子修改,复有神思妙悟贯注其中,弱的地方补强,文章自然越加精神。
改文章,最好是已经从文章的情境里出来了,已经把它忘了,又去读别的书,做了别的事,这时回头看,容易看出真面目,知道好不好,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太差劲的,无从改起,干脆扔掉。就是那些不错的,也总有修改的余地,思路重返,枯涩也许一变而为丰腴。杜甫说诗不厌改,在有了多年的写作经验后,终于可以深切地体会到了。“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读者皆知动词“明”字用得好,然而诗一起笔,这样的字眼就能跳出来,这样的好运气可不会多的。也许一年后,两年后,重读旧稿,才突然灵光一现,那个最合适的字早就等在那里了。杜诗精纯,反复修改是一个原因。才思敏捷的人,如李白和苏东坡,下笔千言,倚马可待,那种状态,人年轻时多有,要说也不足为奇吧。纵然文章一成篇就好得不得了,改,还是会让它更好。李白的诗结尾经常不讲究,爱用“明朝挂帆席”那样的套路,如有杜甫一半的耐心,这毛病大部分可以改掉了。
业余写作的好处是不以文谋生,有较大的自由度,不好处是时间少,难以从容。如果不能从容,文章写成,不免忐忑,每次重读,忍不住要去修改。假如没有截稿期限,真不知道要改到什么时候。超出个人才力的好,再勤勉也做不到;就是在才力所及的范围,做到完美也是不可能的事。想想看,一年几十篇文章,有几篇是改到自己觉得舒服,完全满意,不需要继续改的呢?
在散文里,我向来不是一个深刻的人,鲁迅先生和周作人的深刻我达不到;我也不是一个博学的人,如钱锺书先生那样,谈诗词,谈小说,只能隔着靴子,靠着愚者千虑的运气,偶尔骚中一两个痒处;我不是一个看透世相而因此学到一点机智,培养出趣味的人,如汪曾祺先生,我一生见事和行事都简单,俄罗斯套娃层层叠叠,我乐意只看到外面那一层,别人以善意猜度,以我为谦虚,我只能一笑置之;我尊敬沈从文先生,他有赤子的情怀,有对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敏感和关爱,我的性格虽与之近似,却不能做到他那样纯真和率性。对于读书和写作,我唯一可自诩的,是甘于沉溺其中。
早晨在图书馆的咖啡小馆吃早点的时候,翻看台北故宫博物院编的《也可以清心:茶器,茶事,茶画》,翻到第52页,是一个南宋剔犀如意纹茶托,原物幸存至今,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审安老人《茶具图赞》一书中有此茶托的线描图,赞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吾斯之未能信。以其弭执热之患,无坳堂之覆,故宜辅以宝文而亲近君子”。很喜欢这段话,也喜欢刻写的文字(图录说是明正德六年长洲沈氏的刻本),纤秀清丽,有远闻花香的感觉。故宫的图录中收了陆游一帖,说到赠人“新茶三十胯,子鱼五十尾。”还有苏轼致陈季常的一封短札,提到“团茶一饼”,这都可令人想象古人遥远的生活细节。洪竣兄笑说我“边饮边看”,然而饮咖啡而读茶书,不亦颠三倒四乎。
元好问《论诗绝句》第二十:“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风容”一词本此。元好问诗是论谢灵运和柳宗元的,这却和我无关,我只是喜欢这个词。
2019年5月23日
自3月16日图书馆关闭,停工在家已经进入第四个星期,尽管纽约的疫情是全美最严重的,我所在的皇后区又是纽约市最严重的,事事小心之外,倒也没有害怕的感。读了不少书,听了很多音乐,每天看新闻,散步,偶尔写几个字。这几天,看入院和死亡的数字,感觉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春暖花开,阳光特别亮丽。因疫情而稍有耽搁的新书《风容》也终于上市了。
博客数月间不能打开,几天前才发现又可以使用了。
2020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