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花
醉中戏作
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黄金腰下印,大如斗。更千骑弓刀,挥霍遮前后。百计千方久。似斗草儿童,赢个他家偏有。
算枉了、双眉长恁皱。白发空回首。那时闲说向,山中友。看丘陇牛羊,更辨贤愚否。且自栽花柳。怕有人来,但只道、今朝中酒。
这首词是辛弃疾在福建出任官职时写下的。尽管词序里说是“醉中戏作”,但也反映了词人面对宦海风波险恶,想要早些抽身而退的一些真实想法。
很多研究稼轩词的学者,过于强调了辛弃疾南渡之后的不被重用和屡受弹劾,似乎朝廷中当权的君臣始终就是看他不顺眼,有事没事都要整整他,使他的英雄志向与远大抱负一直难以实现。其实,就连南宋覆亡后元代官修的《宋史》,都客观地记载了辛弃疾南渡以来的经历,包括历次任职情况。当然有被弹劾落职的经历,而且不止一次。但是,看看同一时代其他的官员,也有一些同样是起起伏伏屡遭贬谪。而朝廷对辛弃疾总的来说是承认他的理政才能远在一般官员之上,几次委以官职。甚至在他晚年老迈的时候,还要让他出来做官。“进宝文阁待制,又进龙图阁、知江陵府。令赴行在奏事,试兵部侍郎,辞免。进枢密都承旨,未受命而卒。”(《宋史·辛弃疾列传》)只是因为辛弃疾此时的确已经老年病弱,难以从诏,才没有继续出山任职。
读读稼轩词的词作,当时包括王炎在内,一些高官都是从朝廷显赫的职位被贬的。这一点让辛弃疾早有心理准备,于是在他刚满四十岁的时候,就于信州带湖置办修筑田园家舍,准备免去官职后得以居住。在带湖闲居多年后,朝廷委任辛弃疾到福建出任官职,中间还短时去了临安任职。但是,辛弃疾重回福州任职后,已经有了辞官回去闲居的想法,因为早晚还可能被人非议弹劾,要有重归田园的准备。
辛弃疾在福建任职期间,写了三十六首词,其中有几首词里就有这样的心理流露。例如,最为著名的《最高楼》就在词序里写了“吾拟乞归”,就是想要辞去官职。这里有无奈的现实逼迫,当时的官场祸福难料,朝中门户之争一直不休,总会有人意外贬职,为此不得不防。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辛弃疾写下了《一枝花·醉中戏作》这首词作。
这首词用了几处典故。
例如,《晋书·郭象传》记载,王衍每每说到,听郭象说话,就像悬河泄水,注而不竭。所以,词里的词句“万卷悬河口”,就是指能言善辩。
斗草,是古代儿童常玩的游戏。就是今天的儿童,还喜欢在秋天杨树落叶的时候,各自找一片落叶,用叶梗彼此交织,然后用力拉扯,谁的叶梗断了就是输了。谁要是有一根强韧的叶梗,就能轻易战胜不少的对手。所以,“赢个他家偏有”,是趣说斗草的儿童有“宝物”在手,因此屡屡在斗草游戏中都能胜过对手。
一般读者较难理解的典故,是“看丘陇牛羊,更辨贤愚否”这句诗句。
这个典故的出处,是隋代的无名诗人创作的诗歌《乐辞》:
绣幕围香风。耳节朱丝桐。
不知理何事。浅立经营中。
护惜加穷袴,隄防託守宫。
今日牛羊上丘垅,当时近前面发红。
什么是丘陇?就是坟茔。
《礼记·月令》:﹝孟冬之月﹞茔丘垄之大小高卑厚薄之度,贵贱之等级。
孙希旦集解说:墓域曰茔,其封土而高者曰丘垄。
《墨子·节葬下》:有丧者曰:棺椁必重……丘陇必巨。
《汉书·楚元王传》: 黄帝葬于桥山 ,尧葬济阴
,丘垄皆小,葬具甚微。
南朝梁江淹《恨赋》: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
南朝宋鲍照《代边居行》:不覩车马迹,但见麋鹿场。长松何落落,丘陇无复行。
到了宋代,黄庭坚在诗歌里把这个典故改写了。
《出城送客过故人东平侯赵景珍墓》
朱颜苦留不肯住,白发正尔欺得人。
婵娟去作谁家妾,意气都成一聚尘。
今日牛羊上丘垄,当时近前左右嗔。
花开鸟啼荆棘里,谁与平章作好春。
诗里写了,如今百姓家的牛羊,都踏上了当年高官贵族生前修建的豪华坟茔。而在高官当权的时候,百姓若是随便近前,会有看守陵墓的高官左右下人嗔怪驱赶的。
还有一首稼轩词,也可以参照阅读。
头上貂蝉贵客,苑外麒麟高冢,人世竟谁雄?(《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
写《水调歌头》这首词的时候,那年辛弃疾只有三十八岁。在他任职变动当地官员为之送别的宴席上,想起刚刚死去的王炎(王公明枢密),座上众人无不为朝廷的门户之争唏嘘不已。于是,辛弃疾在词中用了老杜诗歌的诗意: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把这两首稼轩词放到一起赏析,自然就理解“看丘陇牛羊,更辨贤愚否”词句的词意了。
世事无常,陵谷互易。纵是生前富且贵矣,也难脱命运的最终安排。金印如斗,千骑随从,贤愚谁辨?莫如自栽花柳,一杯在手。若是有友人来访,只说今朝中酒,就是开怀畅饮,笑看世事浮沉。
当然,这都只是现实生活中世事艰难,无奈中的旷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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