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
红梅
冰姿玉骨,自是清凉(态)。此度浓妆为谁改。向竹篱茅舍,几误佳期,招伊怪,满脸颜红微带。
寿阳妆鉴里,应是承恩,纤手重匀异香在。怕等闲春未到,雪里先开,风流(左日右煞,读若shai),说与群芳不解。更总做北人未识伊,据品调难作,杏花看待。
从七十年代末上大学时开始读全部稼轩词起,几十年来一直对辛弃疾写的这首《洞仙歌》感到困惑。
辛弃疾在生前就以文名著称,不仅词作广为流传,而且在信州还曾收了学生教授诗词。就在当时,似乎已有书坊刻印了一些稼轩词。到了辛弃疾身后,文人编选了他的主要词作,结集为《稼轩词》,千百年来流传甚广,很多词作都是历代读者耳熟能详的名篇。
但是,惟有这篇《洞仙歌·红梅》,让历代编选者感到了不解。原因是,这篇词作似乎少了一个字,按照惯常的词牌格律,“自是清凉”的后面应该有一个韵字。于是,有的编选者就尝试着加上了一个“态”字,既能押韵,也符词意。久而久之,有的稼轩词的编选者就以为这是当时宋代刻印疏忽导致的缺字,因此理所当然地就应补上这个“态”字。例如,某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辛弃疾词集》,就在这篇《洞仙歌》的词句里直接加上了“态”字,成了“自是清凉态”,而没有像一些编选者那样注明,原文本来没有“态”字,是后人臆想而加上的。
几十年前读到了稼轩词的一些版本,才知道这个“态”字是后人加上的,原文似有缺失。有的版本在“自是清凉”后面的“态”字上,加上一个方括弧,标明这个“态”字是后人所加的。这种严谨的态度,给研究稼轩词的人们提供了正确的版本说明。
后来,自己尝试着用旧韵填出一些词,其中包括用了《洞仙歌》的词牌格律。但是,我们填《洞仙歌》用的都是定格,就是以苏轼的《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所用的格律为范例。
这次重读稼轩词,又一次读到了《洞仙歌·红梅》。之前的疑惑绕不过去了,就是究竟原作里是否缺失了这个“态”字。
为此,查阅了稼轩词里其他的几首《洞仙歌》,发现所用格律都与这首《红梅》不同。但是,各家当代版本对这首《洞仙歌·红梅》的原文,毫无例外地都给加上了“态”字,似乎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吗?
反复读了多遍《洞仙歌·红梅》,终于有所发现和领悟。
原来,稼轩词的原文里本就没有“态”字,而是因为词人一反常规用了洞仙歌词牌的变格词律,导致对韵字理解的误解,才使得后人非要给这首词加上一个“态”字不可。
且来看看我们重新对这首词的断句和用韵分析:
冰姿玉骨,自是清凉,此度浓妆为谁改(韵)。向竹篱茅舍,几误佳期,招伊怪(韵)、满脸颜红微带(韵)。
寿阳妆鉴里,应是承恩,纤手重匀异香在(韵)。怕等闲春未到,雪里先开,风流(shai,左日右煞)(韵)、说与群芳不解(韵)。更总做北人未识伊,据品调难作,杏花看待(韵)。
我们这样断句,上阙还是三个韵字,下阙成了四个韵字。但是,上下阕的文字对称却就凸显了。
上阙——自是清凉
下阙——应是承恩
上阙——几误佳期,招伊怪(韵)、满脸颜红微带(韵)。
下阙——雪里先开,风流(shai,左日右煞)(韵)、说与群芳不解(韵)
我们要反复提醒解读者,辛弃疾在词作的创作方面是有开拓功力的大家,无所不能入词,挥洒相当自如,从来不拘一格。
辛弃疾写的其他《洞仙歌》,基本还是用的与众人大致相同相近的格律。而在这首《红梅》当中,他就别用一格,有了新的尝试。例如,不是稼轩,千古文人有谁能用“(shai,左日右煞)”字(词义同“晒”)为韵?当年我们上大学读到这首词的时候,都不认得左日右煞这个字该怎么读呢。
但是,真要看懂了《洞仙歌·红梅》这篇词的格律和用韵,对稼轩的赞佩就是由衷的。此翁真是奇思妙想,敢于创新,不受拘束,把词这种文体的形式与内容都扩展到了新的极致。
还要提醒这首词的读者,辛弃疾是山东人,就是北方人。他为了抗金南渡,却在朝廷受到一些人的非议和不信任。于是,这首《洞仙歌》虽是吟咏的红梅,却用了大晏的典故。
据《西清诗话》记载:红梅清艳两绝,昔独盛于姑苏,晏元献始移植西冈第中,特称赏之。……公尝与客饮花下,赋诗曰:“若更迟开三二月,北人应作杏花看。”客曰:“公诗固佳,待北俗何浅也。”公笑曰:“顾伧父安得不然。”一坐绝倒。
当年我们上学时,还不知道“伧父”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后来读“洛阳纸贵”的典故,才知道江南才子陆机曾经对弟弟陆云说过,左思这样的北方俚俗粗人写的《三都赋》,最多不过是能够用来覆盖酒瓮罢了。(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参看《晋书·左思传》)
辛弃疾在词里用了晏殊种梅和对人评说北人习俗的典故,大抵也有潜在的深意。
以当时山东“二安”(辛幼安、李易安)的文学才华和成就,是豪放和婉约两大流派的代表性大家。南渡的北方文人,真的是没有任何人敢于轻易贬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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