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菁菁者莪》的诗意究竟是写的什么,自古至今,争议不绝。
大致来说,诗意解读的分歧集中在这首诗是写贵族阶层的宾朋宴饮聚会,还是一对男女情人的私相幽会。
古代的解读者对这首诗的诗意理解,偏重于贵族之间的宴饮聚会,例如朱熹就持这种看法。而现代的解读者却倾向于男女情人的私相邀约与幽会,而且还以小雅中同样写有“既见君子”诗句的《隰桑》作为诗意比较与解读的一个参照依据。
但是,无论古今的解读者对《菁菁者莪》有什么样的诗意理解和阐释,有一点却是公认和没有争议的,就是“既见君子,锡我百朋”,是写诗中的那位君子慷慨地馈赠了重金。就是查阅《康熙字典》这样可信度很高的辞典,也是如此解释的《菁菁者莪》中的诗句。在商周时代,的确有过使用特制的贝壳充当用以易物的相当于货币的历史。因此,古人解释《菁菁者莪》中的“朋”字,就是将其解读为贝壳制作的相当于货币的财物。至于“百朋”,概指其多,不一定就是一百朋。上古时代将五个贝壳串在了一起,而两串为一朋。如果真的馈赠了一百朋,就是两百串之多。
这一种解释,我们一直难以接受。
从逻辑上分析,如果一个君子对倾慕他的前来相见的崇拜者施以厚报,提着一大堆贝壳货币加以馈赠,似乎讲不太通。
而如果一个女子爱慕一个男子,想方设法与之幽会,那个男子便在相见时馈赠给女子一笔重金,这就让人怀疑这个女子爱慕男子的感情真伪了。可以想象一下,上古时代有一个女子偷偷地与一个男子约会,男子在见面后拿出一大提溜贝壳货币相赠,而这个女子乐得屁颠屁颠地,肉麻地说“我心则喜”“我心则休”,那这首诗歌还是讴歌美好爱情的诗歌吗?
那么,有没有一种解释,可以改变这种重金相赠的千人一口的解读看法呢?
我们在早先的博文里,已经明确提出,“锡我百朋”的诗句不是写的馈赠了大量的财物,而是宾主之间相见投合开怀畅饮。
我们之前所写的博文里,是这样写的:
这首诗的第三段,写了“既见君子,锡我百朋”的诗句。
大抵至少从宋代的朱熹对《菁菁者莪》这首诗的注解开始,注解者们全都认定“锡我百朋”的诗意,就是在山陵见到君子后,君子赐给了金钱。“锡”字同“赐给”的“赐”。“朋”字则指上古以贝壳为货币,五贝或十贝一串,两串为“朋”。王国维《说珏朋》云:古制贝玉皆五枚为一系,二系一朋。
朱熹对这句诗的解释为:兴也。锡我百朋者,见之喜如得重货之多也。根据朱熹的这一解读,现代的一些白话文译文就把这句诗翻译成为:见到君子之后,我的心里就像得到了重金一般的欢喜。从朱熹开始,历代对这一句诗的解读没有发生过分歧,基本都是认定“锡我百朋”就是赐给了大量金钱的诗意。
但是,如果仔细阅读全诗,考量这首诗歌的主旨,对朱熹的这一解读还是存有疑问。
如果《菁菁者莪》写的是男女约会的深情喜悦,那么前两段里女子与情人在山阿与水中小洲相见的时候,只写了相见的喜悦,而没有写到礼品的馈赠。偏偏在第三段里,就写了重金相赠,让人感到突兀不解。
如果《菁菁者莪》写的是挚友之间的相约山水,那么以钱相赠也有些不符诗意,铜臭之味过于浓烈。
这里我们大胆地对历代前贤对“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这一句诗的注解表示质疑,并且表达自己的看法。
在《菁菁者莪》的第一段里,“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这一句,似乎可以解读为:见到君子之后,因为有了同伴而感到喜悦。“仪”字在《诗经》的作品里,不仅可以当仪容来理解,也可以当伴侣来理解。《鄘风·柏舟》中的“髧彼两髦,实维我仪”,其中的“仪”字就不是“仪容”的词义,而是指的“偶”的词义,也就是“伴侣”的词义。同样,《菁菁者莪》中的第一段,可以理解成见到了仪容俊美的情人而感到欣喜,也可以理解成见到了盼望至殷的同道伙伴而感到欣喜。
第二段很容易理解,就是见到君子之后,心里感到喜悦。
第三段写到了“既见君子,锡我百朋”。如果说见到了君子就像得到了重金一般的喜悦,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这一句诗还会不会有另外的解释呢?
在《诗经》的另外一首诗歌里,也写到了“朋”字。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豳风·七月》)
这句诗里的“朋”字,既不是“朋友”的词义,也不是贝壳货币的词义,而是指的成双的酒壶中的酒。“朋酒斯飨”,就是写乡间的农夫在一起饮酒的诗意。
由此可见,“朋”字未必就是贝壳货币的词义,还可能有美酒的词义。
如果把“既见君子,赐我百朋”这句诗解读为“与君子相见之后,与君子一道饮酒相庆”,那么按照全诗的内容来看,也是能够通顺的。
挚友同道,相约山水,饮酒同贺,这也是一种诗的境界。
诗无达诂。
如果非要把《菁菁者莪》的内容理解为男女情侣的相约相会,那么就可能偏离了诗的原意。就像《子衿》中写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被多数现代的解读者解释为情人之间的焦急等待和痴情爱恋。而汉末的曹孟德在《短歌行》里引用了这句诗,却是表达的是思慕贤才的诗意。而且,“青青子衿”这句诗也一直存在着是写热恋情人还是同道学人的解读分歧。同样的道理,从《菁菁者莪》的全部诗句来看,也存在着两种解读看法的分歧,而且各自都能解释得通。
我们无从断定,《菁菁者莪》的内容写的是挚爱情侣的约会,还是同道好友的相会。但是,我们认为对“锡我百朋”这句诗的理解,视野应当再宽阔一些,解读应当允许再多样一些,尽量贴切于原作的原意。
现在,我们的看法倾向于《菁菁者莪》的诗意是写的好友聚会。
“锡我百朋”,指的是主人好客,盛情邀约好友前来赴宴,席间以大量的美酒殷勤相劝,表达出同道相知的欣悦。
“朋”,不是指的贝壳货币,而是指的美酒。
后来,“朋酒”这个词多次出现在诗词当中。
例如,《晋书·隐逸传》记载:(陶潜)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絃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絃上声。”
再如,杜甫在《和江陵宋大少府暮春雨后同诸公及舍弟宴书斋》中写道:
渥洼汗血种,天上麒麟儿。才士得神秀,书斋闻尔为。
棣华晴雨好,彩服暮春宜。朋酒日欢会,老夫今始知。
从老杜诗篇的诗意看,倒是较为接近《菁菁者莪》的诗意,都是写的知音相聚的饮酒欢颜。
因此,私意以为,《菁菁者莪》的诗意似乎不是写的男女幽会,而是写的当时贵族阶层的应酬宴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