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很早就对《诗经》作品的艺术创作手法做过总结分析,其中最为有名的说法,是《诗经》“六艺”中的赋比兴。在古代的年代里,能探究出《诗经》的创作用了赋比兴的艺术手法,已经是不容易的。按照当时的文艺理论和美学理论的认识水平,大抵也只能有如此的看法。
今天的人们研读《诗经》,则是可以借鉴文艺理论、美学理论和比较文学理论等与文艺欣赏与研究相关理论的最新研究成果,重新审视《诗经》的作品,在复原诗歌作品的原意的同时,发掘前人没有留意或者刻意研究的上古年代诗歌作品的创作者和整理者所用的艺术创作手法。
举例来说,在《诗经》的诗歌作品创作以及后代的文人对其加以整理编辑的年代,是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意识流,什么叫做蒙太奇的。但是,今天我们精心阅读《诗经》的作品,却分明就从中读到了古代诗歌作者和编辑整理者在诗歌作品中运用了类似的艺术手法,使得这些上古年代的诗歌具有更加精妙传神和让人遐思无限的艺术魅力。《诗经》的作品流传了几千年,至今仍然受到人们的喜爱,其艺术魅力的持续居高不下,就包括从古至今的读者对上古诗歌作品艺术创作手法高超的认同与赞佩。
我们说《诗经》中的有些作品的艺术创作手法,让人想起了意识流和蒙太奇,不是说当时的诗人就有意识地使用了这样的艺术手法,而是说文艺作品创作的艺术手法古今是有相通之处的。因此,上古年代的诗人和诗歌整理编辑者在创作编辑诗歌时固然不可能有意识地使用意识流或者蒙太奇的艺术手法,但是在客观效果上,却让诗歌作品分明具有了这样的艺术效果。
我们为什么要强调对《诗经》的诗歌编辑整理者,应与诗人同等重要地加以排列呢?这是因为,《诗经》的作品是经过后代的文人整理编辑的。其中的一个证据,就是《诗经》的作品中,具有相同或者极为相似的诗句的作品不止一首。一般而言,诗人创作诗歌是不会抄袭别人的诗句的。但是,诗歌集的编辑整理者为了统一全集的风格和音韵,有时就把一首诗歌里的诗句原样不动或者稍加变动,放到了其他的诗歌作品当中。因而,人们阅读《诗经》的作品,就会发现有的诗句在不同的作品中都出现了。这在编辑整理者可能是无奈的编辑需要,而对作品的艺术魅力而言,这些与其他诗歌作品相同的诗句如果编辑得当,却会有着意外的增强作品感染力的艺术效果。
下面我们对《诗经》中的一些诗歌加以分析,借以验证上面的见解。
一、《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雲何籲矣。
这是一首人们熟悉的《诗经》作品。
在许许多多中文系学生使用的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教材中,对这首诗歌的注释是:這首詩寫一個采卷耳的婦女懷念她遠行在外的愛人,想象他在外的各種情況。
按照这种理解,《卷耳》的人物主体就是采集卷耳的女子,诗歌就是用这位思夫女子的口吻写的,而诗中描写她的丈夫远行在外的诗句,都是她想象出来的情景。
应当说,这种解释是注解《卷耳》最为常见的观点。
有没有例外呢?也是有的。
高亨先生在《诗经今注》中,就别出心裁地认为,或许这首诗歌的第一段诗句,是写的远行在外的男子想象家里的妻子出外采集卷耳。
如果按照高亨先生的看法,那么《卷耳》的全诗就只是写一位远行在外的男子叙述途中行路艰难与想象家里的妻子对他的思念,主体的人物就不是采集卷耳的女子了。这个看法与众多的流行看法有所不同,但是也是对《卷耳》的一种注释观点,值得研究者关注和探究。
假如我们认可高亨先生对《卷耳》的注解观点,那么《卷耳》全诗的诗意结构也就清晰了。
第一段是写远行的丈夫想象中的在家的妻子背着筐子出去采集卷耳,因为思念远行的丈夫,走到大路上的时候放下没有装满的筐子,遥望着大路的远方,想象着丈夫何日归来……
第二段到第四段,则是这位远行的丈夫记叙行路难的诗句,高山崔嵬,马儿疲惫,仆人倦累,纵然饮酒,也难释然。思家的情结,让这位远行的男子感喟万端。
《卷耳》写的到底是在家采集卷耳的女子思念远行的男子,还是出外远行的男子思念家乡的亲人?这个有趣的问题,值得研究者继续探讨。但是,无论是谁在思念谁,那些男子想象中的妻子采集卷耳的情景,或者女子想象中的丈夫出门在外艰难困苦思家心切的情景,都是一种诗中所写人物心理流动状态的表述。
就《卷耳》这篇诗歌作品而言,私意以为,高亨先生的注解眼光是独到的,也是比较符合诗歌的原意的。而通行的认定这篇作品的主角是在家采集卷耳的女子的观点,却难以解释第二段到第四段才是这首诗歌的主体结构的实际情况。而且,诗中场景的转换,从第一段女子采集卷耳到了大路上,倏然变为了第二段到第四段女子想象中的丈夫出门在外行路艰难思家心切,有些突兀和不合逻辑了。
二、《出车》
《出车》与《采薇》,都是《小雅》中描写士卒征夫应征服役远行参战又在战事胜利后凯旋回乡题材的诗歌。
这两首诗歌的诗句,都是诗中所写的士卒武士的叙述和想象的情景,包括大量的心理活动表征。其中居然使用了类似当今之世称为蒙太奇的场景时空变换手法,让今天的人们读了,不由啧啧称奇。
我们来看《出车》的原诗:
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
召彼仆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我出我車,於彼郊矣。設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憂心悄悄,仆夫況瘁。
王命南仲,往城於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於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塗。
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既見君子,我心則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執訊獲醜,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玁狁於夷。
人们读到这首诗歌的时候,自然会从诗中的诗句,想起了《诗经》中具有相同相似诗句的其他作品。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召南·草虫》)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豳风·七月》)
我们推测,这些在《诗经》其他作品中也出现过的诗句,是后代的文人学者在编辑整理《诗经》的作品中加上去的,而未必是上古时代的诗人创作《出车》时抄袭搬用了其他诗歌的诗句。
但是,这样的编辑整理,与今天电影作品的剪辑处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出车》的诗句,开始是按照时间顺序,从最初的应征出战写起,完全是依次叙述出征的经过。
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
召彼仆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我出我車,於彼郊矣。設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憂心悄悄,仆夫況瘁。
王命南仲,往城於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於襄。
但是下面的诗句笔锋一转,却成了凯旋时的情景: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塗。
这几句诗句,写的是当初出征与今日凯旋时的季节与天气的场景对比,但是已经证明战事胜利了,出征的士卒可以返回家乡了。在征夫的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于是,得胜而归的士卒征夫,不由地想起在家苦苦思念自己的妻子。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既見君子,我心則降。
这几句诗句,完全不是一些注解者认为的,是写士卒对军队指挥有方的将军南仲的思念倾慕,那种说法是令人齿冷的解读观点。一个士兵无论怎样倾慕和崇拜自己的统帅,也不会像夫妻一般去表现的。如果一个跟随南仲出征的士卒对他有如夫妻相思的情感,那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这么女性化多情的武夫,在《诗经》的作品中从未出现过,在《出车》中也是如此。
这几句诗句,其实是写的出征的征夫士卒想象中的在家的妻子对其苦苦思盼的情景。借用的比兴物体,就是喓喓草虫和趯趯阜螽。这几句诗句的解读,与《草虫》是完全相同的,都是描写孤独寂寞的妻子对出征在外的丈夫的挂牵和思念。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将军百战穿金甲。古来征战几人回。经历了血与火的厮杀,从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士卒,更加感受到和平生活的幸福与家乡景色的美好。于是,即便归乡的途中雨雪载途,但是士卒的心里充满了归乡的喜悦,不由自主地在雨雪交加之中想起了春日的家乡美景。和平美好的生活,是出生入死的征夫士卒在战场上最大的期待与憧憬。如今,终于得以获胜而归,怎不让他心花怒放。
《出车》的写作者和编辑者不会意识到,他们没有深意地借用其他《诗经》作品的诗句添加到了《出车》之中,实在是神来之笔,起到了类似今天电影制作剪辑所用的蒙太奇手法的艺术效果。这种在诗歌作品中所用的时空和人物转换的高超艺术手法,简直就是上古年代极为超前的意识流和蒙太奇手法,让人叹为观止。
我们的先民和祖辈居然有如此之高的艺术眼光和精妙笔法,让人在阅读《诗经》的作品时倍感骄傲。同时也有些苦思不解,是过去的诗歌返璞归真的原生态风格,还是今天矫揉造作的一些诗歌刻意修饰的风格,更能打动我们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