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太阳是乡下最通俗也是最快乐的一件事。俗语“晒太阳”、“看医生”、“肉夹馍”,从语法来说都说不通,但约定俗成,人们都认可了。古代文人将晒太阳说成负暄,那是俗事雅说罢了。
我生长在乡村,冬季是庄稼人最休闲的长假,暖融融的阳光下,冬闲的人们都会拿着小板凳、小马扎,选择一处避风朝阳的地方,或在墙根下,或在草垛边晒太阳。也有没带板凳和马扎的,就干脆脱下自己的一只破棉鞋坐在屁股下面,靠着土坯的墙根,暖暖地聊起天来。男人们大多嘴上叼着香烟,眯着眼睛,双手拢在衣服的袖筒里,缕缕青烟从鼻孔里或嘴唇边升腾起来,没有任何主题,漫无目的地聊着……有时,男人们也会趁着这冬闲的工夫,为来年的春耕春种做一些准备。他们赶着这暖暖的阳光,在村前的空地上“打绳索”——五六个人协作,一人摇动木制编织绳索的机架,几人添加麻皮或稻草,绳索在他们的手里越来越长,就像他们的日子过得平淡而悠长。
女人们则三五个扎堆,带了各自的活计,绣鞋垫、纳鞋底,织毛衣,她们边做手里的针线活,边唧唧喳喳地说着家长里短。女人的话题无非是谁家的女儿要出嫁了,对方给了多少彩礼;谁家的媳妇不孝,在家针不拿线不穿,还偷偷补贴娘家;谁做的针线活精致,针脚细密,花样新奇,如此比较一番,议论一回。
冬日暖阳下,最开心的还是一群小伙伴们,在草垛边讲故事、躲猫猫、跳房子、掼纸炮。有时还能遇上来村里炸米花的,围着黑黑的炸米花机,伙伴们密密地挨着,坐在地上静静地等着,脸蛋晒得通红,小眼睛里闪动着炸米花机跳跃的火苗,就等那一声“轰”响,捂着耳朵跑得乐翻天。
晒太阳还真能晒出这么多快乐的事,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和王胡,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捉虱子,不也是那么自在?“负暄献曝”的故事更让人忍俊不禁:古代宋国一个老翁,一生耕作于田野,穷人一个,粗茶淡饭度日,粗布麻衣过冬,唯一的财富是晒太阳。晒着晒着,他感到很快乐,也晒出了灵感:“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想将自己晒太阳的快乐作为妙法,献给君王,必会得到重赏。其实在这世界上,位高权重也好,平民百姓也罢,最珍贵而又平等的是冬日暖阳,负暄之乐,人人可享。
如今,我离开乡村身居闹市已久,少了负暄之乐,多了“负喧”之扰。好在我选房时都是择顶层而居,为的就是负日之暄。冬日里,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品家乡的“小兰花”,远观天际翻卷的浮云,近看脚下摇落的树叶,诵读醉吟先生诗句“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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