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条构筑的巴别之塔--《哈扎尔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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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 80 年代,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和以色列作家大卫·格罗斯曼先后出版了小说《 哈扎尔辞典》和《 证之于:爱》。前者是一部辞典小说,后者则包含了一部辞典。由于两位作家的创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加之作品翻译成对方能看得懂的语言也有待时日,所以没有 人无聊地猜度谁占了谁的便宜。不过稍后在中国国内发表节译片段的《哈扎尔辞典》却让作家韩少功很受伤,他后来一直因《马桥辞典》被评论家和媒体们弄得很 烦。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当时世界上已经有一些作家对既有小说内涵与外延的局限感到不满,他们觉得小说可以通过诸如 N 个房间中设置 N 块相互映射的镜子的方式,来构筑一个能制造无穷指向无穷寓意的叙事迷宫。这样的东西就像网络超链接,把它们打包成一部小说好比打包一整个世界,辞典小说就 是由这样一伙野心勃勃的小说家们创造的。
但辞典小说的阅读却不似翻阅辞典那般简单。这类小说固然通过词条把人物、情节统统打碎了,可是并不意味着 可以取消它们。事实上,词条间的指涉只具一种形式上的自体性,打个比方的话,阅读《哈扎尔辞典》就像玩一个拼图游戏,每一个碎块都包含另一碎块的一小部 分,丢了其中一块,就会对整块拼图的完整造成影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阅读本书就像玩拼图游戏一样需要玩家具备起码的脑力,包括想象力和记忆力。
然 后,我们才可以一窥《哈扎尔辞典》的大致框架,知道它所容纳的不止一本辞典,而是很多本,每一本皆因时代不同而承载着不同的意义。最早的辞典是公元 9 世纪一个名叫哈扎尔的真实的东欧国家改宗后保留自己文化和宗教信仰的民族志,不幸的是该辞典随这个民族一起湮没于历史的尘埃而只留存一些断片。后来的基督 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学者根据这些断片和文物史籍重塑这本辞典,但他们互相较劲的立场使得各自的叙述充满空白、矛盾、挑衅和偏见。1689 年和 1982 年,三大宗派的哈扎尔学者历史性地齐聚一堂,打算互换材料以拼拢出《辞典》的最终形貌,却在魔鬼(或神)、宿命和时局的多重作用下功亏一篑。现在我们看到 的这本辞典(所谓第二版),据编者(其实是帕维奇)所言,就是三种宗教(以红书、绿书、黄书的形式)对同一故事的不同演绎。
帕维奇把故事重心放在 中世纪,对创作这样一部包含宗教与方术、信史与伪传、哲学与谬误的小说是一个极好的策略。中世纪虽称“ 黑暗”,却是一个科学与神学同宗、理性与信仰混沌的时代,这个时代容易讲故事。在书中你永远都弄不清那些圣徒贤人的奇形怪状到底是装神弄鬼还是虔敬礼拜, “元音乃辅音之躯的灵魂”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是真理还是诡辩,第一版《哈扎尔辞典》是被焚了、卖了,还是被某个饕餮之徒一页页撕下用于汲取汤里的油脂而使汤 变得更美味了它们看起来好诡异,可是又好像很有道理。总之,高级骗术在情感上能够唬人,在逻辑上又自成一体,因而可以绕过理性这种容易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又过于摇摆不定的东西。话说回来,成功的小说无不是高级的骗术。
所以说,你在书中看到那么多“穿越”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不过这些“穿越”可不像 狗血电视剧把人直接穿来穿去那么脑残,而是充满各种令人惊叹和困惑的玄思妙想。比如 9 世纪哈扎尔公主阿捷赫的“快镜”和“慢镜”流落到 20 世纪哈扎尔学者穆博士手中,公主在民族湮灭之前训练的能讲哈扎尔语的鹦鹉一路繁衍至今。这里存在一个问题,这流传下来的古董镜子一面是破的,而哈扎尔语早 已失传,所以镜子灵不灵,鹦鹉讲的什么话,作者神秘兮兮不表态,而你会发现自己左右折腾后终究受困于一个有趣但无法突破的悖论之中。
而“穿越”最 重要的形式,是托梦和转生。帕维奇正是通过它们把整本线索零散、结构松垮的小说紧密串联起来的。关于托梦,帕维奇表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即我们入睡的 夜,就是另一个人的白天,我们梦见的人,或许就是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者“梦境的对象便是欲望的所指”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 不同的是,《哈扎尔辞典》无疑把“梦”的意义无限扩大化,使人类的存在别具一种丰瞻的维度。
至于转生,无疑是全书最奥妙同时也最考验读者智慧的部 分。因为作者从不明说而是暗示,比如,1982 年聚会其实就是 1689 年聚会的翻版,但如果不是龟壳做成的乐器,缺失横隔的鼻孔,或者多余的一个大拇指,谁能想到当代伊斯坦布尔宾馆中体面时髦的比利时一家,竟然就是 17 世纪三大宗教中的魔鬼?而在其他时候,转生是通过人物性格、说话声气、习惯嗜好等无形事物来加以表达的。它们都是容易忽视而又非常重要的细节,构成了拼拢 拼图的每一个碎块中那个最重要的密码。
因此,这又是一本解谜的小说,但作者摆出的谜面未必指向你想要知道的那个谜底。试图通过小说了解哈扎尔民族 的读者,会发现自己被引导到了一个超验的境界中:“你会发现今晚已经有人度过了你的白天和你未来的黑夜,他在吃你明天的面包,还有个人在八年前为你服丧, 或亲吻你未来的妻子你会发现所有的来生之夜都是在今夜的一个广袤空间中一次实现的。”这便是帕维奇通过辞典小说汲汲打造的那个融汇所有人类经验,沟通记忆 与现实、虚幻与真相、历史与当下的壮观世界。
惜乎哈扎尔民族欲借《辞典》无限接近神(真理)而不得,《哈扎尔辞典》的编撰也几同营造巴别塔,失败 了。其实,弄乱人类语言的不是神或魔,而是人类自己。不管是否虚构,哈扎尔国灭投射的正是弱小民族艰难求生的现实,它们既要保留本民族的特色,又要投靠某 些外国势力以获得支持;而 1982 年学者聚会以谋杀告终,调查未果世界却已吵成一团,更是当下国际政治、文化的直接反映。冷眼旁观世相的帕维奇如今驾鹤西去,辞典的开放性足使我们接过他的 衣钵,只是这衣钵是如此沉重:这本写了十个世纪的《哈扎尔辞典》,在未来的十个世纪中,能被我们写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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