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说过，“人在亲自说话时，他几乎不是他自己。给他一个面具，他就会跟你说实话”。或许谎言从来不全是真实的遮蔽，反倒因为谎言赋予的面具，我们才得以安然接近乃至接受生活的真实与人性的真相。

     因此，当我沉醉于施林克的《夏日谎言》，恍然发现书中围绕“谎言”而书写的七个哀伤的小故事，其实无一不在叙写和揭露更多的“真实”。与德国文学那些动辄 叫人叹为观止而不能止的大手笔叙事不同，施林克更擅长把握的是现代日常生活的隐秘角落，以及从这隐秘中折射而出的人性切面。施林克有意将每则精心结撰的故 事处理成人性个案，合而观之，浮漾出多样的讨论向度。

    七篇故事中的谎言，并非是那些意在 伤害他人的恶意的谎言，事实上，主人公们编制谎言的目的，或是不愿在麻烦的男女关系中制造新麻烦，或是源于人与人之间的不了解抑或自以为了解，或是为了埋 藏一段记忆，又或是为了留住生活的美好状态。这些谎言的诞生多是因为爱，以爱为名的谎言，在说谎者看来已经不是谎言了，而是他们心里认同的那个“爱”的一 部分。乖悖的是，他们所爱的对象并不领受掺杂了谎言的爱，认为这不仅是爱的变质，更是变质的爱，甚至说根本不是爱。《最后的夏天》里那位欺瞒家人准备在痛 苦不堪时了却生命的教授，当妻子无意间发现他的自杀计划，尽管他一再强调“我不想让我的离开给别人带来麻烦”，妻子仍旧怒不可遏，认为这是彻头彻尾的自私 行径，一场不告而别的自杀不过是丈夫为了要“讨好死亡”，全不知情的妻子不过是这场“告别”的陪衬，可恶之极，“比外遇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坏”。

    因此，施林克笔下的“谎言”的复杂性，不在于它们究竟背离了多少的真实，而在于谎言的产生与接受竟可以这般截然多歧。谎言，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两端。

     《树林中的小屋》一则，女作家凯特事业成功，同为作家的丈夫甘愿承担所有家务，随着女儿的长大，夫妇俩都意识到烦杂的外界活动将要影响原本和谐美满的家庭 生活。于是选择搬到远离纽约的一处林中小屋居住。逃出纽约换来的宁静生活不久，丈夫偶然进城采购，发现妻子入围国家图书奖评选的消息，而妻子一旦得奖，短 暂的清净又将顷刻乌有。心心念念要维系住安谧生活的丈夫，故意毁坏附近电话线路，搬动隔离桩，封闭了通往自家的道路，一再延误通知电话公司整修电话线。甚 至当妻子提出要进城时，亦以女儿晕车为由，断然阻止。然而这些并未阻挠凯特，她气急败坏地自行驾车载女儿出门，最终撞到了丈夫自设的隔离桩，出了车祸。

     凯特知道了一切。丈夫解释自己不过是希望她不要被忙于应酬的生活吞噬，他要留住这林中世界。而凯特将丈夫的谎言视为一种“嫉妒”，一种谋害。谎言中，一方 急切地希望对方了解自己的初衷，另一方则视谎言达成的后果来判断曲直。彼此的差异源自彼此的立场。而比起那些颇存恶意的谎言狡诈来说，基于爱生发的谎言， 其言辞闪烁处，宛如人性的一道罅隙，忽然间使人意识到我们并不真的了解他人，也并不了解自己。

     谎言，就其最终极的指向而言，或许并非为了欺骗别人，而是自己。人们发现自己其实更乐意生活在谎言里，在这其中得到安慰与放松。在真实和谎言的边缘游走， 是因为人们从未真正倾向接受真实，我们更乐意接受我们愿意接受的那部分真实。与其说谎言遮蔽了真实，毋宁说它凸显了真实。施林克展现的不是我们面对谎言的 处境，而是多数情况下，真实让人心力交瘁的处境。他感兴趣的并非真实与谎言究竟有多对立，而是“真实得以成为真实的那个东西”。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抵拒真 实，真实是否能为人接受，让人自由，这的确是个问题，但“也许应当反过来，人必须自由，才能和真实相伴一生”。因此，发现谎言的时刻，也即是发现我们遭受 的是何种限制的时刻。

欢迎扫描附图中的二维码，添加上海译文官方微信账号，获取更多好书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