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岛武郎《诞生的苦恼》书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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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有岛五郎诞生的苦恼白桦派文学代表作家 |
分类: 书摘连载 |

《诞生的苦恼》
(http://t.cn/zW85CMy)
作者:[日]有岛武郎
译者:谭晶华
ISBN:978-7-5327-5822-7
出版时间:2012年10月
字数:100千
开本: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26元
诞生的苦恼
我想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一种神圣的事业。我鞭笞自己那颗容易变易的心,想尽可能地沿着康庄大道 进入光明的世界,努力在那里筑起自己的艺术宫殿。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喜的事情,同时又是一件多么苦恼的事情。在我的心灵深处—与所有的人们的心灵深 处一样—确实有火在燃烧,但是积灰也很多,使得心灵深处只能冒冒烟,随你怎么扫除这些灰烬,火是轻易燃不起来的。逢到这种时刻,我便感到惨然得很。我从写 字桌对面的那扇打开着的窗户向外远眺,冬天已经到来,田野披上了一片银装。我埋怨自己老是思绪迟滞,希望能奋笔疾书。
天气很冷,手搁在稿纸上,仿佛触着了冰似的。
太阳很快地沉下去了,白天的光亮正向夜晚的昏黑过渡,其变化之迅速,就像人们面对一张晕染成 灰色、深灰色直到墨色的巨幅纸张,视线由上向下一扫而落时的感受一样。北海道的冬季,是正午刚过暮色就开始降临,那种太阳很快就不见了的可怕的凄寂感,不 是身临其境的人恐怕是无法想象的。从俱知安丘陵(在北海道西南部,有同名的火山群闻名天下。) 的裂罅中卷起凶猛的大风,瞄准着这块高原上的平地扫下来。寒风掀起初冬轻而大的雪片,漫天飞舞。雪片就像是被残照遗忘的迷途儿,把光闪闪的形象送入人们的 眼底,但它又不像调皮的孩子那样可以精力充沛地漫天舞个不停,刚一落到积雪上,立刻就变成寒峭的淡紫色而“死去”。只有打到窗上的雪片,在一个劲地簌簌作 响,仿佛在低声细语,除此之外,全都是哑巴。这群白色的哑巴好像在快活地起舞,简直要叫看的人流泪。
我不堪寂寞,搁下笔望着窗外,于是想起了你。
二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住在札幌。我借居的房子位于丰平川的右岸,这条河从札幌的郊外流过。房子建在堤下的一个大苹果园里,果园大概有一町步(“町步”是日本面积单位,一町步约为一万平方米。)大小。
有一天下午,你到我的居处来看我,当时你是一个闷闷不乐的少年,也许得过神经性的小儿症,个子没能长高。你大概嫌麻烦,敞开着那件龌龊的对襟中学生制服,没扣上纽扣。真奇怪,这模样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你就座后,直率地要我看看你画的画。你带来的油画和水彩画,一只手简直抱不过来了。你像是个 随意肆虐的人,从包袱里胡乱地抽出几张画来,放到我的面前,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老实说,当时,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傲慢的青年,于是,看也没朝你看一眼, 漫不经心地拿起你取出来的画。
乍一看,我就不得不感到吃惊了。这虽是一些技巧幼稚、一点不曾受过训练的绘画作品,但画里却孕育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它直冲着我奔来。我不禁把眼睛从画面上移开,重新将你打量了一番。唔,就是这样,其时,你依然凝视着我,眼神有点不安,却颇自负。
“你觉得怎么样?虽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东西……”
你用对自己的工作不屑一顾的轻蔑口气这么说。坦率地说,我在对你的画感到又惊又喜的同时,也对你那种傲慢的举止甚抱反感,简直想说上几句诸如“不值一提的东西尚且如此,会心之作就更了不起啦”之类的讥讽话。
但是,幸好我在刹那之间避开了这种有损自己人格的话。这倒不是我的心灵高尚,而是因为你的画战胜了我对你的反感情绪,迫使我就范。
你当时带来的画中,有一幅至今历历在目地铭刻在我的心坎上。那是第八号风景画,画着轻川一带 的泥炭地,是晚秋的景色。荒凉、低矮的芦苇地向远处延伸,与地平线相连,一望无际。孕着雪意的冻云笼罩着芦苇地,午后的太阳光从云间微弱地洒下来,无力地 照射在芦苇丛中的两株细长的桦树的白色树皮上。画者用蘸着单色的毛笔,笨拙地往布上拓,看那粗放的笔触,像是抹上去就算数似的。作画者竟采用了自然界并不 存在的那种纯白色,也不羼杂其他颜色,率着性子涂抹而成。然而仔细一看,可以充分地窥见作画者那敏锐的色彩感。不仅如此,从这张画的整体效果上来说,气氛 是完全谐调一致的,看画的人马上可以直感到一种悒郁,这种沉重的悒郁,似乎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应该有的。
“这不是画得挺好嘛!”
对画儿的纯朴的感受使我非坦率直言不可。
我感到你听了这话后有点脸红了。但你接着就露出不信任我的、带有自嘲的冷淡表情,望望画又望 望我,公平地作着比较,紧接着,你就突然把脸背过去,朝着院子的方向。如果认为你这是在瞧不起人,我想也未尝不可吧。我们两个人就这么扫兴地沉默着。我无 聊得很,依旧默默地望着那张画儿。
“这张画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突然之间,你又生硬地开口了。碍于刚才那种奇妙的抵触气氛,我没有兴致直抒己见。但是再望望 你的脸,你是那么认真,好像在对我说:“不谈是不行的。”而且尖锐得像是在说:“如果想随便敷衍了事,那就是瞧不起人!”好,既然如此,我就毫无保留地全 部端出来!于是,我认认真真地定下心来把看法谈出来。
当时,我信口说了些什么大话?幸好现在差不多忘光了。反正在提到画的缺点时,我肯定会列出这 样一类的问题:技巧上非常靠不住,观察自然界不够认真,不够仔细,主题过于矫情。你一声不响地听我讲,目光炯炯,直望着我。当我坦率地说完了自己的意见 后,你依然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你的嘴角才开始露出了笑意,它既像一般的微笑,也像是嘲讽人的痉挛。
接着,我们两人又相对无言地坐了二十分钟左右。
“那么,我改天再带画来请你过目。我要画出一张比今天高明得多的画来。”
经过了一番沉默之后,你一边站起来一边这么说。你这一次的讲话又叫我吃了一惊,因为这声音天真无邪,简直像是出自纯朴的赤子之口,与方才的语气迥然不同。
人心是不可思议的。这声音就是一例,它把我和你紧紧地拴在一起了。结果,我为自己对你有过种种不善的怀疑而感到忏悔,于是我亲切地发问了。
“你在哪儿上学?”
“在东京。”
“东京?那么……不是已经开学上课了吗?”
“是的。”
“你怎么不回学校去呢?”
“我有几门学科老是不及格,觉得厌烦了……此外,还有点别的原因。”
“你是想干画画这一行,对吗?”
“你看能干得了吗?”
你说这话的时候,又回复了原来那种固执而咄咄逼人的神情。
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点儿也答不上来。我对画画并不在行,仅仅看了五六张画,怎么能够大胆妄为地去替一个少年的整个未来作出决断呢!看着少年冥思苦索的神态,一切都叫我感到害怕。我默不作声。
“我最近要回家乡岩内去,在岩内附近的有些地方,人们挖出了硫磺。这些地方的景色令我神往。等我把它画下来后寄给你,请你指教……我虽然很喜欢画画,但是画不好,还不行。”
你见我没有回答你的问话,便用生硬和寂寞的腔调,带点自责似的这么说。接着,你把放在我眼前的那几张方才拿出来的画,胡乱地塞进包袱里包好,就回去了。
将你送出门外之后,我独自在宽大的苹果园中踯躅。成熟了的苹果把树枝都压弯了。有的树上,叶 子已经落光,果实累累的大红苹果完全沐浴在阳光中。这一天天气晴朗,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小阳春天气。落叶被我脚上的木屐践踏后,发出干裂的声响,轧得粉碎。 一种浓厚的寂寞气氛在空气中静静地荡漾。那时候,正好是我在生活的某一歧路上彷徨不前的时期。我面对冬日已经来临的自然界,好几度身不由己地傻站着思考, 脑海里混杂着你的事和我的事。
总而言之,你给我留下了一种很微妙的强有力的印象后,离开我而远去了。
后来,你曾给我寄来过一两封询问什么事情的信,这以后就杳无音信了。我一旦碰到来自岩内的人,总是要问及那边的港市里有没有一个叫做某某的青年,是否认识这么一个人。但是,我得不到任何消息。硫磺采掘场的风景画毕竟没有送到过我的手中。
两三年的岁月就这么过去了。也不知怎么搞的,每次想起你,我就会尝到人生旅途上的寂寞感。有 过一面之交,并在一定程度上互相推心置腹的同志,一旦分别之后,虽说同在一个地球上呼吸生存,却会永生不复相见……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可悲可惧的事哪!且 不去说人,即使是狗、花、尘土,又何尝不是如此?我那颗对孤独很敏感而且有着某些殉情味的脆弱心灵,不知是什么缘故,竟对世人无奈何的命运感慨良深,心情 非常悒郁。你就是这为数众多的世人中的一个,你让我产生这种情绪。
但是,我们人类是那样地浅薄,竟与猴子一样健忘。四五年的岁月,就把你的事从我心里完全抹掉了。你渐渐地越过了我意识的界阈,隐入我潜在意识的深处去了。
在这不算短的时期里,我的情况也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我在札幌住了整整八个年头,介绍得再简 短些,我身上也有不少的事要说呀。我娶了妻子,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抛弃了长期以来的信仰,与教会也断绝了关系。对于过去所干的事业,我渐渐地感到失望起 来。新生活的萌芽,无视周围环境的压抑,在一点一点地成长。在我眼前的生活道路上,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可怕而不吉的云翳。我终于不再彷徨在“是相信还是必须 怀疑我自身力量”的迷途上,我开始过起并不满意的都会生活。于是,生活中一些非常可悲的事情接连不断地涌入我的眼帘,我也只好无奈何地站在一旁静观而已。 心中产生的这种危机,使我不得不豁出身子,走进一个一无所知的新的领域—文学工作者的生活圈子。这次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独自走完这段人生道路。而且,既 然踏上了这一领域,不论有没有建树,我都必须作好与人类的意志相抗衡的思想准备。我面向稿纸的时候,对自己的力量始终是抱着怀疑态度的。在人们睡着之后, 在草木都睡着之后,我独自醒着,只有钢笔尖触及纸面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寂寞之夜沙沙作响。有时候,我耳朵听着这种声音,手中的笔像是附上了神灵似的拼命 写个不停。有时候,我清楚地感到我的周围集聚着亡灵的魂魄,它们悲苦焦躁地想跃入纸面。在这种时刻醒过来一看的话,我的眼睛里就有感动的热泪涌出来。若不 是沉溺于艺术的人,谁能尝到此时此刻的狂喜心情呢!但是,当我的内心疼痛欲裂,无处可以觅得纯真的情绪时,那种寂寞又是多么难以言传啊。这种时候,我不过 是一块物质而已,我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怀疑自己是个文学工作者。一个文学工作者竟怀疑起自己的身份来,世上还有比这更空虚无望的事吗?很明显,这说明这个 人已经没有生命了。在这个瞬间,我脑海里准定会浮现出你从前的面影—一副对一切都抱着敌意的表情,因为你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相信自己好还是不相信自己 好,于是,旺盛的意志和尖刻的批评互相较量,不知不觉中就对一切抱着敌意了。我丢下笔,离开椅子站了起来,一边在屋里徘徊,一边自言自语着。
“这个少年怎么样了呢?但愿他不要走错了路,但愿他不要自大,以至走上无可挽回的死路。如若没有替自己独辟一条新路的天赋,我只希望他能作为一个正直勤勉的凡人终此一生。这种悲苦,我一个人就尝够了。”
但是,去年十月里—说起来,正好是我与你在那丰平川畔的屋里邂逅十周年—的一个细雨濛濛的下 午,我收到了一小包邮件。女佣把这个小包拿进来时,屋里顿时散发出一股腥味,简直让我以为那是一包鱼干。小包外面的油纸沾满了雨水和泥水,寄件人的姓名倒 还依稀可辨,但我不能马上回忆起这姓名究竟是谁。我想,且把小包打开再说吧,便用刀子割起包上牢固的涂漆麻线。剥开一层油纸,里面又是一个用麻线扎紧的油 纸包。再把这纸包打开,里面还有一个油纸包。包得这么仔细,简直叫人不耐烦了。我就像剥百合似的,把纸包一层一层剥去,终于看到几张报纸包着三本脏得满是 手垢的自制写生册子,它卷得像硬棒一样。我打开写生册子,鼻子里始终闻到一股叫人难受的鱼腥味。
册子上都是用铅笔画的速写,而且全是山和树木。我一看就知道画的是北海道的景色,而且毫无疑义,这都是一些很深刻的大自然的肖像,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看到、才能画得出来。
“到底寄来了!”刹那间,我紧咬着下唇,心灵深处浮现出你少年时期的面影。我不禁微笑了。老实说,如果是在小说或戏里,那么我脸上这时也许不会出现微笑,而出现一种渐渐变浓的带着苦涩的嫉妒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