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法伊《长崎》书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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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埃里克法伊长崎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真实新闻改编 |
分类: 书摘连载 |
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获奖作品
极简主义写作的完美范例
根据真实新闻改编,揭示吊诡荒诞人生
《长崎》
(http://t.cn/zW1FaqD)
作者:[法]埃里克•法伊
译者:余中先
ISBN:978-7-5327-5777-0/I.3416
出版时间:2012年9月
字数:37千
开本:32开
装帧:精装
定价:24元
有道是,同一根节的竹子同一天开花,同一天死亡,即便它们种植在世界不同地方,彼此远若天涯。
帕斯卡尔·基尼亚尔
这部小说来源于一则社会新闻,曾由多种日本报刊报道,包括二○○八年五月的《朝日新闻》。
想象一下吧,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男子,对生活早已失望透顶,居住在长崎市区边缘的一栋房子 里,四周是陡坡马路。这些蜿蜒起伏的沥青马路爬绕向山上,直到所有这些城市泡沫——铁皮、丝网、瓦片,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玩意,停在一道杂乱、歪斜的竹篱 笆墙下。我就住在这里。谁?无意夸大,我本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养成独身者的种种习惯,它们被我用作围栏屏障,使我得以对自己说,实际上,我并无太大的过 错。
在我众多的习惯中,有一种便是下班后尽可能不跟随我的同事们走,他们会出去喝上几杯啤酒或是 几小瓶烧酒。我更喜欢独处,在家里,早早地吃晚餐:无论何种情况,我从不曾晚于十八点三十分。如果我已婚,我必然不会迫使自己遵从这一戒律,我会经常跟随 他们,可惜我并不是(已婚)。我的年龄,事实上:五十六岁。
这一天,因为我感到稍微有点发烧,就比平时回家早了一点。当有轨电车把我送到我家的那条路上 时,时间应该还不到十七点,当时我双臂各挎着两口袋食品。上班日子里我这么早回家实在少见,因此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溜门撬锁的小偷。溜门撬锁,这当然是个挺 严重的词了,不过……直到相当近的一段时间,我不在家时经常不锁门;我们这个街区很太平,邻居中有很多老妇人(太田夫人、阿部夫人,还有一些住得稍远一 点)一天里大部分时间在自己家度过。我满载而归的日子里,让家门开着会方便得多:下了有轨电车后,我就没几步路要走了,然后我只要推开拉门,就进到了屋 里。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脱掉鞋子换上便鞋,把食品放进厨房的橱柜,然后,我坐下来喘口气。然而今天,我并没能享受这份奢侈:一看到冰箱,我前一天的某种不 安就突然被惊醒了。但当我打开它时,一切看上去还都算正常。每件物品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就是今早我离开时它们所在的位置上。腌泡菜、成块的豆腐、晚餐的 鳗鱼。我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玻璃槽。酱油和小红萝卜,海带干和红豆糕,装在一个特百惠盒子里的新鲜章鱼。底层的搁板上,包在紫菜里的小小三角米饭团仍然是正 好四个。两个茄子也还在那里。我感到如释重负,更何况还有那把尺子,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它也让我感到放心。这是一把不锈钢尺子,长四十厘米。在没有刻度的一面,我贴了一张白纸条,然后,我把这个器具浸到一盒今早刚打开的复合维生素(A、C和E)果汁里。我等了几秒钟,好让液体充分浸润我的这个探测器,之后我慢慢将它抽出。我不敢看。八厘米,这就是我读到的。只剩八厘米深的饮料了,而我离开时还是十五厘米……有人喝了它。然而我过的是独居生活。
我的不安再一次冒起了泡。为了问心无愧,我在记事本上验证了一下这几天来我记录的种种水平刻度和数量。没错,今天早晨,还有整整十五厘米…… 有一回,我曾经给冰箱内部照相,不过我很快就放弃这样做了。粗心大意,担心犯傻……那时候,应该说,我的怀疑还比较模糊,然而今天,我不再有丝毫怀疑了。 我又握有了一个新证据,确确实实发生过什么,两周以来的第三个证据,而我是一个理性的人,不是那种相信会有一个幽灵来家里喝水而且还能自己找剩饭吃的 人……
我最初的那些诧异是几周以前诞生的,很快就消退了。然而稍晚一些时候,它却又以微妙的形式返 回,好像夜空中嗡嗡飞的小飞蛾,人们还没意识到它们做了什么就远去了。一切始于有一次我明明记得购买了某种食品,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的第一反应显然是怀 疑我自己。因为要说服一个人相信自己没察觉到把一个小物件遗落在超市的小推车里,实在是太容易了。人们会倾向于把这种记忆的摸索归结为疲劳所致……疲劳, 它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第二次,我幸运地保留了购物收据,才证实我并没有眼花:没错,我确确实实买了那条突然不翼而 飞的鱼。然而,要从这一证据中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要从一种令人惊异的困惑直截了当地过渡到一个解释的起点,确实很困难。我感到震颤。我的冰箱内部某种程 度上就像一个不断开始着我将来生活的子宫:那里有种种化学分子在等待我,它们就藏在茄子或芒果汁的表面下,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我提供能量,还有谁知什么 别的东西。我明天的微生物、毒素和蛋白质耐心地等在这冰冷的门厅里,一想到有一只别人的手要以偶然的扣除来谋害未来的我,我便深受困扰。还有更严重的:这 使我惶恐不安。这不折不扣是一种侵犯。
一夜过去,我的困惑丝毫未解,面对果汁水平线的降低我始终不知所措。清晨,我那关注细节的思 想全力以赴地投入于拼凑谜团的碎片。在那些时刻,大脑展开调查、重组、重解、演绎、分析、列举、假设、推算、猜想,直到我诅咒起这灰色的三洋电冰箱来,在 它上面,一个阴险的制造商细心地印了一条口号Always being with you(英文,永远陪伴您。)。 有谁见过中邪的冰箱吗?或者,它靠偷取它里面的内容滋养自己?我下班回家时,想驱赶自己的不安,因为它正慢慢变成一种折磨。刚刚十八点钟:我还有时间可 以……这是最后的绝境,而我感到自己可能近乎荒谬,不过,既然我都已焦虑到这程度了,最要紧的就是要知晓真相。让我的习惯见鬼去吧,我要推迟吃晚餐。
我为出门换好衣服,蹬上鞋,跳上了一辆有轨电车,直奔浜町市场。我打算购买我新设“陷阱”的那家店只有两站路远,而假如我的安装本领过硬的话,今晚我将睡得安稳些。
再说了,我甚至无需施展所谓的才能,设备的安装就显露出超越我想象的自如。这一小小计策足以 让我的冰箱内容清单看上去像石器时代的产物,可它只能等我上班时才能启动,等到明天。我要尽早到班上,越早越好,就八点钟吧。行动虽让我安心,但我又因此 变得不耐烦,总而言之,有点想入非非:大约二十一点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还没吃呢。算了,反正仅此一次……扶手椅旁泡了一壶热茶,我试着看看电视消遣, 然而没一个节目能吸引我的眼球,而我的眼睛又不打算乖乖闭上。于是我翻开了我订阅的而平时从来不读的那本杂志。第三十七页上,一张老人照片上的骇人皱纹吸 引了我的注意力。“田锅友时向来滴酒不沾,”记者强调。我一边读着文章,一边情不自禁地想,真是傻瓜!田锅,人类中的长者,已达一百十三岁的边缘,却只靠 吃蔬菜过活,当然,还时不时地吃一些炸明虾,以此为乐。真是一个大活宝。这个活化石最后的快乐在于剥一只或两只明虾的壳。即便这些他也是吃得越来越少,因 为多油的料理不太适合他……可怜呐田锅!不久的将来,你就会迎来涅槃,一切都会变好,你将看到:人们在归天处的入口支了一个炸明虾摊,在那里你可以大饱眼 福,并且不会太油腻……
我笑起来,不过我被吸引住了,我不再考虑我的陷阱,手不释卷地一直读到文章的最后一个句点。 “我很幸福,”这个老头子吐露道,“我还想再活十年。”笨蛋!接下来,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我忘却了在远处嘈杂的车流声中结束的一天,一时间里留在了一种 半明半暗中,透过玻璃窗洞,就那样视而不见地眺望着港湾,以及它黑沉沉的船只和船坞码头。
从此您会相信,您将稀释您的自我,以及它在一种婴儿般的甜睡中所承载的所有沉淀物(苦涩、忧 虑、懊悔或是内疚、嫉妒),然而您所深入其中的夜晚,它自身深入得相当糟。跟平时一样,那些蝉总是在您刚刚跌入昏昏欲睡的边缘时把您吵醒,既不更多,也不 更少。它们一叫再叫,就像悍妇、醉鬼,萦绕不绝,要不然,就是这一夜您太敏感了,是不是太敏感了呢?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您的一只耳朵进入您的脑袋,又从另 一只耳朵出来,在您的脑壳里转了一个圈,它们还在里面一而再、再而三地钻来钻去,一会儿排成螺旋,一会儿排成直线,这些喜欢嘲笑的恶毒家伙。即将破晓前, 一场猛烈的暴雨把它们驱散了,就像昨晚NHK电视台报道过的那些您忘了是哪里的示威者被高 压水枪驱散了一样。可是,当您一想到那个擅入者,既然他是存在的,想到他只需一把备用钥匙,就可能随时不请自来地到您家,由他强悍的朋友们陪伴,痛打您一 顿,结果您还没来得及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打得半死了,想到这,您怎么还能入睡呢?您这样想:这全是因为你,擅入者,就是因为你我才睡不着觉,面对我 的那些低气压和高气压,我将会有一个精彩的头痛,不过你再怎么等都不会有什么损失。你的节日将马上到来。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管怎么说我该起来了,已经六点 三十分了。
一天,什么也没有再发生。命运之弦绷得太紧,一下子就断了。什么也没有再来临。你诞生的冲击 波从此那么遥远,哦!那么遥远。这是现代生活。在失败和成功之间展开你的生存。在活力的胶着和上涨之间。我上一星期在有轨电车里回味了所有一切,而今天早 上,想象这一证据也许不会永恒不变,我心中便充满了快乐,就在那里,在有轨电车上的同一位置,面对都市景象的彩色墙纸。这车子一冲而过,吞没了站台,吞没 了一个接一个站台上冥思和沉默着、专心致志地破译着超越他们理解力的梦的人。他们在睡眠中活得比醒来时还更强有力吗?我牢记在心的一大串冗长的站名,观光 通、江户町、大波止、五岛町,接下来就是八千代町、宝町,我下车换乘另一条线。偶尔,我也会以步代车,不过今天早上可没有这勇气,再说了,要赶时间……我 一从这发出刺耳声响的毛毛虫中出来,从树下走过,那些蝉就接下了这根接力棒。它们对我说三道四,锯断我正在成形的思想和语句,于是,我一到办公室,就关上 了窗,就一小会儿,我向同事们请求,我昨夜因它们而失眠了,它们真是歇斯底里,今天早上,好好听听吧,像是从耳垢一直传到了鼓膜,甚至即便所有能关的都关 上了,它们还是能找到我们,它们钻通窗玻璃和混凝土,穿透墙壁,这些小虫子,而我由此重又想起了我的事:摄像机和我自己的穿墙术。
我坐上工作台,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绝开来。同事们认为我在专注地研究夜晚将尽时收到的卫星照 片;这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气象工作者。每天早上,电脑一打开,网络连接,程序启动,我便查询由各站点传来的最新图片和报告。不过,既然今天没什么 气象警报必须撰写,也没有其他紧急任务,我就在屏幕右下角打开了一个窗口。几下点击,我便激活了陷阱。好了……一个气氛祥和的厨房奇迹一般出现在了我眼 前,刚才我还在那里用过早餐呢。一切看来都很平静。假如我是一个家庭主妇的丈夫,我就会远程看到她忙前跑后。傍晚,在我离开办公室之前,我就会知道她为我 们准备了什么样的晚餐。我昨天晚上安置的摄像头运转得竭尽所能地出色。我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简直就是一个偷窥自己住所的隐形虚拟的忍者。我分身两处,毫不 费力。可惜电话响了,有人找我。原定十点钟的工作会议提前了,马上开始。见鬼,我本来还想把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右下角的小鱼缸上……晚些时候,会议一结 束,我就重新上岗,恢复我第三只眼睛的运作。把微型摄像头连接到手机上是可行的,我也本该这么做,要不是我的手机是大洪水时代之前(三年前的)的老古董的 话。那样,整个会议期间,我就不会浪费时间,就能继续观察我的公寓,仰仗摄像头,见它所视,听它所闻,传它所播,捕它所捉……假如我已婚,我就会目不转睛 地追随我的妻子,要不因为心怀妒忌,要不就是我无法跟她分离。经过摄像头前时,她会冲我的第三只眼抛一个媚眼,甚至一个飞吻。下午,我会知道她接待了哪些 小姐妹,穿戴如何。然而现今,这摄像机根本就不是贞操带,也不是别的什么婚姻束缚。我把它嫁接到带玻璃门的食品柜里,它揭示了我孤独生活的一幕冻结的全 景,若我一直在这上面滞留,它会给我带来一阵冷颤。幸好,电话响了,一位同事向我咨询,我便细化了海洋气象图:我的职责在于发布预警保障渔民的安全,从对 马岛到种子岛,以及更远一点的地方。
伴随着上午时光的推进,蝉鸣仍旧聒噪不已。我的神经被这些蝉迷惑,搅成了一团乱麻。它们恐怕能让任何疑犯吐露真相。
我的公寓却总是“守口如瓶”。
我放大了屏幕右下角的窗口,它现在是“全屏”模式。什么也没有,大图也一样。不过,这就奇怪 了。现在,我把一切都放大了,浏览这间厨房的细节……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使我备感困惑。那瓶矿泉水原本确实是在操作台上的吗?那些鉴赏专家偶尔也能凭借一 种类似的直觉抓住问题所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画作是赝品,他们内心坚信然而却无法证明。他们后退一大步,又向前跨进一大步,我将我的厨房放到不安这把放大 镜底下。这是一个赝品。瓶子动过了。就在我1)开会的时候,2)去洗手间的时候,3)打电话的时候,4)被一位同事以及他的问题纠缠而忙于解释一幅照片的时候。难道我能深信不疑地确认,它肯定不 在我原先放置它的地方吗?上午剩余的时间里,我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到街角的罗森便利店买了一份便当,为了在电脑前慢慢啃吃,这十分钟的缺席我现在就得付出 代价,目不转睛地盯死今晚我将用来吃饭的那张桌子。我就像是一个被围困在静止反气旋中心的气象学家。我打开了装午餐的饭盒,一时间里,面对彼此分隔停当的 那一小格一小格色彩鲜艳的食物,我还以为在观察一个玩偶之家的内部。于是我对自己说,你可以在你六个房间的每一间里都装一个摄像机,把屏幕分割成同样数量 的窗口,从早到晚别的什么都不做,只是远距离地盯住你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便当。
休息时间到了。同事们撤离了我们的open space(英文,开放空间。), 那里的空调已经昏昏然出故障,而我宁可闷死也不愿意被蝉鸣吵死,又一次把所有窗子都关死,只留一扇开着,在我的电脑上,同时我一格接一格地消灭尽了盒子中 的内容。瓶装水刚才是不是更靠近洗碗池一点点?似乎挪动了十五、二十厘米的样子……我最终还是说服了我自己,但是风向突然又转了。你在虚构,太想把理性紧 贴在你无意识的视象上。此外,你那么确信酸奶真的失踪了吗?你应该去告发,去吧,去警察局报案:最近几个月来,有人偷了我三罐酸奶。行了,安静……你要发 火了,这段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