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玛尔•瑟德尔贝里《格拉斯医生》书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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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尔玛尔•瑟德贝里:20世纪瑞典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瑞典文坛备受争议但广为阅读的经典杰作
《格拉斯医生》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0801039/)
作者: [瑞典] 雅尔玛尔•瑟德尔贝里
译者:王晔
出版时间:2012年8月
字数:85千字
开本: 1/32
装帧:精装
定价:24元
6月15日
我又坐在了我的窗前。蓝色的夜在那里苏醒,树下摇曳着絮絮的低语。
昨晚散步时我见到一对夫妇。我立即认出了她。我和她在一个舞会上跳舞,那并不是很多年前的事。我还没有忘记,每次我见了她,她是如何给予我一个不眠的夜晚。不过她对此一无所知。那时她还不是一个妇人。她是处女,她是那活着的梦想——男人的关于女人的梦想。
现在她吊在丈夫的胳膊上稳稳地在街上走着。比以前穿得金贵,但更粗俗,更布尔乔亚。眼神里有那么点熄灭了的、磨损了的东西。同时这又是一种满足的太太的神情,似乎她正将她的肚皮搁在她面前一个新的银色托盘上。
不,我没法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是像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何爱必须像山妖的金子那样,在 次日变成枯叶、污物或者淡啤加牛奶的粗鄙饮料?人对爱的向往当然触发了除直接为消除饥饿或抵御外敌之外的,这所有文化的萌芽。我们的美感没有其他泉源。所 有的美术、所有的诗歌、所有的音乐都喝这个。那最平淡无味的现代历史绘画也和拉斐尔的玛多娜(拉斐尔·圣齐奥(Raffaello Sanzio, 1483—1520),意大利画家,画有著名的圣母系列。)、史坦林的巴黎小女工(史坦林(Théophile Alexandre Steinlen, 1859—1923),瑞士裔,新艺术派法国画家,巴黎黑猫派成员,以巴黎女工为模特有不少创作。)一样,《死亡的天使》(瑞典牧师、诗人约翰·乌罗夫·瓦林(Johan Olof Wallin, 1779—1839)的一首宗教诗。)也和雅歌,诗歌集、赞美诗、维也纳华尔兹一样,是的,在我居住的沉闷房子里的每一个石膏装 饰、墙纸的每一个图案、瓷器瓶的形状、我围巾的式样,所有用于装点和修饰的——无论现在看来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都从这泉源喷发,虽然有时是通过了非常漫 长和迂回的路线。这不是什么夜间我脑子里的闪念,是被证明了成百次的。
但这泉源不叫做爱,而是,对爱的梦想。
然后,另一方面,一切和梦的实现、本能的满足相关的,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在我们最深处的本 能中,这表现出一些个丑陋、下流的东西。这无法被证明,这只是一种感觉——我的感觉,并且,我相信也是每个人的。人们总将他人的情事看成是低劣和可笑的, 就连他们自己的也不例外。然后,接着发生的是……一个孕妇是可怕的,一个新生儿是讨厌的。一张死亡之床很少像婴儿的出生那样给人那么恐惧的印象——那是可 怕的合奏: 尖叫、污秽和鲜血。
但最初和最后的是那行为本身。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坐在校园那棵巨大的栗子树下,第一次听到一个同学解释到底是“怎么做”。我不相信。好几个男生不得不也来证实,并嘲笑我的愚蠢。我还是几乎不信,在狂怒中跑开了。父亲和母亲也做了那样的事吗?自己长大后也得这么做,没法幸免的吗?
对那些坏男孩,我一直有一份巨大的轻蔑,他们常在墙上或篱笆上写些个脏字。但在那个瞬间,对我而言,好像是上帝自己在春日的天幕上涂了一个脏东西,我想,正是从那一刻,我开始怀疑,是否真有什么上帝存在。
甚至到今天,我还没完全从震惊中恢复。为何我们人类生命的延续、欲望的平息偏要借助那一天里 使用多次的器官,那像排水沟一样的玩意儿呢?为何不能采取一种高贵又美丽的行为方式,像那最高的感官快乐?一种能在教堂举行的行为,在众人的眼前和在黑暗 中及独处时一样?或是在玫瑰亭,在阳光的注视下,在合唱团的赞美歌里,在婚礼宾客的舞蹈中?
*
我不晓得我在房里踱了有多久。
现在外头已经发亮,教堂的雄鸡朝着东方啼鸣,麻雀唧唧喳喳,叫得尖利而饥饿。
真怪,日出前的空气中总是飘过一份颤栗。
6月18日
今天凉快些了,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我骑了趟马。
好一个早晨!头天晚上我早早地上了床,整夜都睡得很香。我睡觉没有不做梦的,但这一夜的梦是蓝色的,淡淡的。我朝着哈咖骑过去,绕过回音亭,骑过考帕坦特。露珠和蜘蛛网遍布所有大大小小 的灌木,树间掀起沙沙的声响。德瓦正在它最好的精神头上,泥土在我们的身下起舞,既年轻又健康,就像是在造物的第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来到了一个小客栈; 我认识这地方,春天里我在早晨的骑马途中常去那里,我下了马,一口气饮尽一瓶啤酒,拦腰搂住一个褐色眼睛的姑娘,转上一圈,吻一吻她的发,然后又上马走 了。
就像民谣里写的那样。
6月19日
那么,格雷高瑞尤斯太太。那才是她要谈的事。我得承认,这不大寻常。
这一次她来得迟,诊疗时间已经过了,就她一个人留在候诊室里。
她走进我这里,脸色非常苍白,打了招呼后就站在房间当中。我指了指椅子,但她还是站着。
“上次我说了谎,”她说,“我没病,我身体好好的。医生,我想跟您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那天我只是无法启齿。”
街上运啤酒的马车辘辘驶过。我走过去关上窗,在这突然的沉寂中,我听见她在以一个低而快的语调说话,但声音有些颤抖,像在哭泣的边缘:
“我对我丈夫非常厌恶。”
我站着,背朝着壁炉。我点点头,表示我在听。
“不是他这个人,”她接着说,“他对我一直友好和善,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但他唤醒我内心一种可怕的不情愿。”
她深深吸了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自己,”她说,“我准备请求医生的是件怪诞的事。也许这和您以为正确的 完全不同。我当然不知道对这种事,医生您会有什么样的看法。您有些地方让我对您信任,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别的什么人,世上没人能帮我。医生,您能和我丈夫 谈谈吗?您能否告诉他,说我有病,子宫受了感染,他得放弃他的权利,至少,在一段时期里?”
权利。我把手按在前额上。每次我听见这字眼被用在这样的意思里,我能看见红色。上帝,人们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以至他们要在这里头弄出权利和义务来!
我即刻清楚地知道,这忙我得帮,如果我能够。但我一时没什么可说的,我愿意听她多说一点。也可能,我对她的同情中掺杂了些直接、通常和单纯的好奇。
“对不起,格雷高瑞尤斯太太,”我问道,“您结婚有多久了?”
“六年了。”
“您所谓的这种您丈夫的权利,在您和牧师之间一直像现在这么困难吗?”
她有些脸红:“一直很难,”她回答说,“但最近一段时间变得难以忍受。我再也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
“但依我看,牧师已不那么年轻了。我很吃惊在他这年纪还能给您……添那么多麻烦。他到底多大岁数了?”
“五十六,我想——不,可能五十七了,他看起来是老些。”
“但是告诉我,格雷高瑞尤斯太太,您自己从没跟牧师说过这事吗?告诉他这让您多么苦恼,友善又漂亮地请求他谅解您?”
“我确实向他请求过一次。但他给我来了番大道理。他说我们并不知道是否上帝要给我们一个孩子,虽然我们一直还没得到。因此,如果我们停止,是违抗上帝的旨意,是有罪的。……也许他说的并不错,但这对我来说很痛苦。”
我忍不住要笑。好一个十足的老骗子!
她看见了我的笑,我猜她误会了。她静静地站了会,仿佛积蓄着思绪;然后又说开了,声音低沉颤抖,同时她脸上的绯红变得更多更深。
“不,您必须知道全部,”她说,“您可能已经猜到了,您当然能看穿我。我请求您为了我说谎,至少我必须对您坦诚,您按您愿意的评判我好了。我是个不忠的妻子,我属于另一个男人,所以一切对我才那么痛苦。”
她说这些时避开了我的视线。但是我,只是在这时,第一次,真正地看见她。第一次,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的房间里,一个心中充满渴望和苦恼的女人,在她这朵女人花里,爱的芳香环绕着她,但有一丝羞耻的绯红让这芳香更浓烈、更惹人。
我感觉自己脸色苍白。
终于她抬眼和我的视线相遇,我不知道她从我眼里读出些什么。但她撑不住了,落到椅子上开始抽泣。她大概以为我觉得这事儿轻浮,或者我是冷漠和严厉的,到头来,也许她毫无益处地将自己暴露在了一个陌生人面前。
我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缓缓拍了拍:“好了,好了,别哭了,现在可别再哭了。我会帮你,我保证。”
“谢谢,谢谢……”
她吻了我的手,她的泪湿润了它。她只又呜咽了一小会,一丝笑容就从哭泣中浮现出来。
我只有笑:“可是您真傻,您大可不必告诉我最后那一段,”我说,“不是说您得留神,我兴许滥用您的信任,而是这类事得当秘密保守,总是如此,没一个例外,能守多久算多久。——我自然是会帮你的。”
她回答说:“我情愿您知道。我愿意有一个我尊重和仰望的人知道,并且不鄙视我。”
接着是段长长的故事: 大约一年前,她听到了我和她丈夫,教区牧师的对话——他生了病,我去 给他诊视。我们谈到了妓女的话题上。她记得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现在给复述了出来——很简单很正常的事,那些可怜的姑娘也是人哪,必须被当做人来对待。等 等。她可从没听别人发过那样的言论。打那以后,她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所以现在,她能有勇气来信任我。
这一切我可早忘了,所有这一切……但“那在雪中丢失的会在白雪消融后重现”。
我承诺我将在当天就和她丈夫谈谈,于是她走了。可她忘了手套和阳伞,又返身来取。再次消失前,她容光焕发,一脸快乐,因开心而眩晕,像一个遂了心愿的孩子,并且正等待着更大的喜悦。
我在下午去了那里。她已让他准备好了,像预先说好的。我和牧师在房间里单独谈话。他的脸色看来比平常还要晦暗。
“是的,”他说,“我太太已经跟我说了。我无法表达我有多么为她难过。我们都一直那么期望能有个小孩。分卧室这事我得拒绝,我先把这说清楚。况且在我们圈子里,这可太不寻常了,这只会让人嚼舌头。另外我已上了年纪。”他干咳了两声。
“是的,”我说,“我当然毫不怀疑牧师您会将太太的健康置于首位。不管怎么说,我们对她恢复健康是有希望的。”
“我会祷告上帝,”他回答说,“但是医生,您觉得这会拖多久呢?”
“这可难说。但半年总是必需的。此后得看情形……”
他的脸上有些肮脏的褐斑。现在,那些斑点格外深,格外明显,和他苍白的脸成了对比,似乎他的眼睛缩小了。
*
他从前结过一次婚。实在遗憾,她死了,那结发妻子!在他书房里挂了幅她的肖像,从炭笔素描中放大的: 头脑简单、喋喋不休、虔诚世俗的女佣型,可没一点卡塔琳娜·冯·博拉(卡塔琳娜·冯·博拉(Katharina von Bora, 1499—1552),马丁·路德的妻子。)的样子。
她跟他一定很配。真可惜她死了!
6月21日
谁是那幸运的人呢?自打前天我就在问我自己。
真怪,我竟那么快就知道了答案。那正好是个我知道的年轻人,虽然只知道那么一丁点。那是克拉斯·雷奇。
哎呀,哎呀,这可实在是个和牧师格雷高瑞尤斯完全不同的人。
我刚遇见了他们,在我晚间的散步途中。我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走在温馨的玫瑰红的暮色中。我 正在想她,那小女人,我常想她。我走入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道——然后在那里,突然,我看见他们朝我走来。他们刚从临街的一扇门出来。匆忙地,为挡住我的 脸,我掏出了手绢擤鼻子。这其实毫无必要。他,我确信,几乎不认得我,而她,根本没看见我,她因为幸福正盲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