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德波顿《爱上浪漫》书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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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当女人爱上男人,爱上的往往不是男人,而是爱情。
所以,爱上爱情,不如说爱上浪漫;这是每个女人的故事
《爱上浪漫》(中英双语插图本)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0679257/)
【英】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著
刘凯芳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5月出版
49.00元
(3)一丝不挂
他们第一次共度良宵时,离相识才几个小时,埃里克把艾丽丝抱到餐桌上,扯掉她的内衣。对艾丽丝来说,从含情脉脉的注视到发生肉体关系,这一过程通常需要一个周末,也可能会要几个月时间,因此,她对自己欲望之强烈和进程如此之快大为惊异。尽管她内心会隐隐升起一种抗拒的愿望,但她在不知不觉之中还是不愿受到做规矩姑娘的传统道德教条的束缚。见鬼去吧!她想,任凭自己沉溺在当时的欢乐之中。她让埃里克急不可待地脱下她的衣服,解开她的乳罩。任凭自己赤身露体地给抱到沙发上,然后又抱到卧室里,这时候埃里克呢,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衣服也脱得精光,乱七八糟地扔在房间里。
在他们做爱之后,埃里克从床上爬起来到厨房里去取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大水瓶和两只杯子。他一丝不挂地站在五斗柜旁边,就像高级饭店里的侍者那样小心地倒水,那副模样同周围很不协调。
“你不想披件睡衣吗?”艾丽丝问。
“不,那会把性交过后的色情感觉全给破坏掉的,”埃里克咧开嘴巴笑了笑。
“我想性交过后就谈不上什么色情感觉了。”
“啊,这是传统的看法,但是……”埃里克色迷迷地说。
从第一夜起就很明显,埃里克对自己的肉体满意得不得了。他以一种认为是理所当然而且直截了当的方式,得意地欣赏自己的肉体,而且认为别人也会同样如此,因此在他眼里睡衣和毛巾纯属多余。他在同女友缠在一起长吻时,很少觉得需要拉上窗帘遮住邻居的目光,在河边或者游泳池边上,或者在漩水浴缸旁,他随时都可以脱得精光跳下去。
艾丽丝对埃里克在肉体上如此坦率大胆很是钦佩,但是她觉得自己除了在激情时刻之外,平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伸手去拿睡衣或者T恤衫,或者把灯光扭得暗一点,并且避开穿衣镜。肉体并不是什么可以在房间里随意展示的东西,只有在做爱时才有必要,那时候,为了充分挑起男方的热情,使他顾不上对你评头品足,那样做也还说得过去。
埃里克在这个问题上取笑她。“我真不明白,你马上要脱光衣服躺到我身边来了,干吗还要我闭上眼睛,”她脱衣上床的当儿非要他眼睛转过去,他同她说。“其实你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我一清二楚,真弄不明白你干吗不让我看着你从房间那头走过来。”
对艾丽丝来说,将自己的裸体暴露在别人面前也就是让人看到自己觉得很难看的一些部位(“你这个也算是乳房吗?”“你真能断定这双脚不像是鸭子脚吗?”她老是以一种自怨自艾的态度问自己)。在脸上卸去化妆,衣服脱掉扔到地板上之后,她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了任何防卫,完全处在一种脆弱的境地,眼巴巴地指望情人能够保证不发笑或者不做出什么姿势来取笑她。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缺憾,是个不利条件,只希望别人能够对它宽容一些。无论这是多么不合情理,她在裸体时总忍不住会感到不自在,她需要说服自己可以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同时,她心里始终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想要一下子冲到浴室里去躲藏起来。
“你这个坏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那天早上,埃里克存心恶作剧,把她的衣服藏到墙上一个暗柜里去了。“再过一分钟你不还我,我可要报警了。”
“报吧,电话就在这里,警察会同意我的看法,你光着身子比穿衣服漂亮得多,”他回答说。
“别这么可恶,埃里克,要是你再不还我,我真的要生气了,”艾丽丝说,她站在起居间中间,活脱是个身上没有无花果叶遮挡的焦急的夏娃。
“别急啊。”
“别急。你觉得好玩得很,是吗?告诉你,我难受死了。好吧。那么,请把衣服还给我。”
“好吧, 亲爱的, 衣服就在厨房边上那个壁橱里——别这么发急呀。”
(4)情感上一丝不挂
无论埃里克为自己能如此从容地展现肉体觉得多么骄傲,他对另一种形式的一丝不挂却极其羞怯——不过,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长时间以来,艾丽丝都没有能将它同自己对裸体的害怕联系起来。埃里克也许可以光着身子欢快地在小河和森林中游戏,但如果要他一丝不挂地袒露自己的感情的话,他会以一种无法比拟的紧迫心情飞跑去寻找一件象征性的睡衣。
情感上的一丝不挂很难以觉察,因为很难对它作出清晰的界定。肉体上一丝不挂是眼睛看得见的——因此在这方面过分拘谨的人很容易受人骚扰,衣服很容易给强调肉体舒适、讲究寻欢作乐的当代伦理学家藏起来。但因为“自我”都藏在躯体的外壳里面,情感上的羞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才能暴露,尽管在这方面过分拘谨的人也可能同样多,或许还更多一些。
情感上一丝不挂的关键是将自己的弱点和不足之处袒露在另一个人面前,这一来你就把自己完全交到了别人手里,除去自己这个人之外,我们再也无法依靠其他方式来引起别人的好感了。我们再也不能借助撒谎或者咆哮,借助吹牛或者漂亮的言辞来掩饰自己的意图了——就像蒙田所说,人在临终时情感上是一丝不挂的,他说话必须使用明白易懂的法语(或者其他任何一种母语)。
我在承认自己有某种需要时就在感情上袒露了胸怀——没有你我就完了,我并不真像我表面上装出来的那样独立坚强,我只是个远不那么值得钦佩的弱者,我对人生的道路和意义并没有多少把握。在我流着眼泪把一切告诉你时,我相信你不会去告诉别人,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就完了,在我不再装出色迷迷的样子瞧着晚会上其他人,而是承认心里只有你的时候,我也撕破了小心翼翼地摆出来的不易堕入情网的伪装。我变得毫无防卫之力,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就像是马戏团里绑在木板前的演员,任凭别人飞刀扔在离我肌肤只有几英寸远的地方,这些刀子全是我自愿递给对方的。我允许你看见我蒙受耻辱、犹豫彷徨、失去自信、憎恨自己,因此无法使你得出不同的结论来(我是不是需要这样做呢)。我很弱,因为我让你看见我半夜三点钟时惊惶失措的面孔,我无缘无故地焦虑,完全忘却了我在晚饭时夸夸其谈的那些乐观的哲学观念。我学会了接受这种巨大的风险:尽管我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个信心十足的名人,尽管你对我各种各样的恐惧和焦虑了如指掌,但你仍然会爱我。
那么,情感上的衣着是什么呢?它包括一整套的衣物用来保护自己,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柔嫩的内心世界,不肯将自己情感上的私处暴露在别人眼前,不让别人知道“我需要你”这个隐藏在心中的强烈愿望。穿上衣服也就是拒绝把自己置于本人无法控制的另一个人的掌握之中,这个人很可能由于不回你的电话或者同别人调情,真正使你伤心欲绝或者气得发狂。
埃里克要是不能肯定自己情感的衣柜里装满了双层衬里的套装,是很少会交女朋友的,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能保证他的生活并不以爱情为惟一支柱,他把幸福的基础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必被迫拱手交给别人。
你可以把这一领域的建筑师分为两类,一类是浪漫型的,另一类是理智型的。理智型建筑师的基本原则是,建筑物的重量必须分布在许多支撑物上(越多越好),这样,在意外发生时,重量可以从受损害的部位转移到其他一系列完好的支撑物上。
埃里克将他的份量广为分布;他的支柱包括同几个女朋友保持关系(免得在遭到某人拒绝时引起大厦倒塌),结交足够多的朋友,这样即使同某一部分人闹翻也无关紧要,挣到足够的钱,以减少某一项交易出毛病的风险。
艾丽丝则全然不同,她是个远不那么精明的建筑师,因为她倾向于将她所有的需要都放在一根支柱上,对它能够承受全部重量抱着一线希望。
尽管目前这根支柱就是埃里克,但他却显然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起着这种支撑作用。在他身上有着某种“不是我”的指认味道,他犹豫着不愿接受他在这一关系中的位置,他问:“我有什么感觉?”“我们这样在一起是干什么?”“我们下个周末要干什么?”
他所以这样闪烁其辞,倒不是因为对艾丽丝的种种优点不屑一顾,只是因为,他对待这些优点的态度突出地表明,他在情感上是个十分拘谨的人——他不愿意承认,要是自己生活中缺少具有这些特点的人的话,他是会有很大麻烦的。
起初艾丽丝把这也看成是老规矩——他们才相识了几个礼拜,总不能指望两人会告诉对方自己多么重视这种关系,因为担心对方并没有这种想法。只要一方不能对未来作好打算,那就无法谈论有关未来的设想。
男女二人首次同床之后,在正常情况下,谈一谈下次见面是几天之后还是在几个星期之后是意味深长的。要是一方说:“那么,等我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去看戏吧”,而生日又是在两个星期之后,那么,他或她说这种话绝不是随口而出的。这一建议婉转而清楚地表明两人的关系至少会保持到两个星期以后。随着双方的关系进一步发展,一方希望设定的时间框架不断加大,最后他或者她可以信心十足地提议:“我们干吗不从现在起积点钱起来,明年年底去滑雪呢?”甚而至于“等退休后坐游轮去度假好不好?”
可是埃里克所设定的时间框架却短得可怜,它很少会超出本星期之外。尽管艾丽丝希望有关未来的安排很快就能够更明朗些,埃里克却想出各种聪明的办法,避免让自己在时间问题上把“我”牵涉进去。
甚至就连他情感的表露也不是直截了当的。他们俩最近去看了一部糟糕的美国电影,说的是在得克萨斯有两口子为环境所迫分开了,但是对他们来说爱情超出了一切。男主角(电影中叫比利)同埃里克极其相像,这一点艾丽丝和他在走出影院时都说起了。那天夜里,埃里克觉得同艾丽丝特别亲热,在走回到汽车跟前时用两条手臂拢住了她。他想要告诉她说她是多美丽,他又是多么爱她,可是他开口时一改平时说话的口音,模仿起电影中男主角的腔调来。
“心肝宝贝,妈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招人疼的小妞儿,”埃里克学着比利以得克萨斯的口音拖长调子说。
“哦,你说这话可真好,”艾丽丝以她平常的口吻回答,一边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
“要知道,你是密西西比河这一边最可心的人儿了,”比利/埃里克诗意盎然地说。
“是吗?那么密西西比河那一边该让我吃醋的女人是谁呢?”
同样,埃里克也习惯于以身体不怎么舒服为借口来掩饰自己感情上的需要。要是他想引起艾丽丝的注意,他觉得最好的办法便是声称自己着了凉,患上了感冒或者腰疼得要命,他宁可以肉体的不适为幌子,拒绝承认自己内心可能真的很痛苦。
既然生了病,那就得戴上毛线帽子,用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哼哼说自己马上就要没命了。
“艾丽丝护士呀,来帮帮病人的忙吧,能不能做做好事,替我把维生素C片拿过来?”他总会像临终的病人那样在床上喊。
通过让自己和艾丽丝扮成病人和护士的角色,他可以避开“爱人/被爱的人”这种关系所包含的危险;大声叫人拿给他滴鼻剂和咳嗽药水,可以满足人人具有的希望得到别人搂抱和关爱的原始需要。
六月份,埃里克乘飞机去法兰克福,其任务就是为他的银行争取一桩很有赚头的业务,想不到这笔交易给一家德国银行抢了去,他垂头丧气地回了伦敦。那天晚餐是艾丽丝做的,他不作一声,沉着脸只顾吃饭。饭后他坐到沙发上,因为他显得这么灰心丧气,她躺在他身边,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
“喂,无论你是不是带回来大把的德国马克,你总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她捋着他的头发同他说,柔情地望着他。
“见鬼,艾丽丝,别这样可怜我,好吗,”他回答说,对一个怀着苛刻而孤独的信念,认为只是事业有成才值得让人爱的人来说,这个反应是很自然的。
(5)慷慨大度
埃里克一向显得十分慷慨。甚至就在他没有什么钱的时候,他也总是争着请人喝酒或者在餐馆里付账。每当朋友过生日,他总不会忘记送鲜花或礼物,他捐钱给好几个慈善组织,并且自己掏腰包给秘书加工资。他同艾丽丝逛商店时,常常是他付账,因为他知道自己挣得比她多得多。
有个周末艾丽丝和朋友一起去多塞郡玩,回来时给埃里克带了件礼物,那是当地产的奶酪,用铝箔包得严严的。
“这是小农舍里自产的,只有两三头奶牛,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不过你是会喜欢的,”艾丽丝说。
“你真好。还从来没有人送奶酪给我呢,”埃里克回答,使他感动的不仅是这件礼物,还因为她竟然这么真心,不怕麻烦,把奶酪包得好好的一路带回伦敦来。
奶酪味道确实不错,但是艾丽丝这件礼物中所包含的一腔柔情却使他觉得负担很重,这要远远超过奶酪本身——这件礼物使他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情和爱。奶酪放在冰箱里,它表现出艾丽丝是多么真心为他着想;她特地跑到农舍里,付了钱,把奶酪包好后放进手袋里,在做这一切时她心里想的全是他。这多么令人愉快!又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因此,不足为奇的是,埃里克第二天就去买了一个漂亮的戒指,把感恩的负担转移到艾丽丝身上。戒指是他俩在牛津大街附近一家店铺里看到的,式样他们都很喜欢,艾丽丝吃了一惊。
“真叫人没法相信,”艾丽丝打开盒子时嚷道,冲上前给了埃里克一个吻。“你真是太大方了。”
在金钱上埃里克是很大方的——戒指很贵,然而这样做在感情上看也许并不怎么大方,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吝啬的举动,它用来抵销艾丽丝花五镑钱买奶酪所包含的一片深情。在送礼的问题上他不甘心落在对方后面,除了他喜欢送东西给人之外,还因为他讨厌处在欠人情的地位,使自己失去了主动。
尽管在金钱往来上,欠债是理应受到谴责的,但奇怪的是,处理得当的债务却是友谊和爱情的重要支柱。良好的财政政策很可能是糟糕的爱情政策——因为爱情的一部分就是欠债,同时愿意接受由于欠人东西而引起的不确定感,把自己交给对方任凭处置,让对方决定自己应该以何种方式何时还清债务。
尽管埃里克及时还了债,但对艾丽丝来说却很可惜,他在情感上没能达到同样成熟的境界,而是忙不迭地把欠她的情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