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祖母》书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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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多丽丝·莱辛祖母书摘诺贝尔文学奖短篇小说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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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的又一次全新尝试
借其冷眼旁观的叙述,鲜明而残酷地展现了她笔下的生活
同名改编电影将于2013年亮相“戛纳电影节”
《祖母》
(http://t.cn/zOAneGR)
作者:
【英】多丽丝•莱辛
译者:周小进
出版时间:2012年4月
字数:189千字
开本: 1/32
装帧:平装
定价:30.00元
罗丝和哈罗德分手,没有影响西奥和莉尔的生活。他们的婚姻多年来一直是个假象。西奥有过很多女人,不过,正如他抱怨说,随便在哪里,要是床上没有女人,怎么能睡得着呢?他经常旅行,公司的事。
后来西奥在一次车祸中丧生,莉尔成了富孀,带着她的小男孩伊恩,忧郁的那个,和汤姆不一样,住在海滨小镇,因为这儿的气候和生活方式,人很容易暴露在大家的视野之中,两个女人,没男人,带着两个小男孩。
年轻夫妇,带着孩子:挺有趣啊,这就是转折点,就是变化的开始。有一段时间,大家关注、评价的焦点,都是年轻父母,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性爱,漂亮的孩子们跟在他们身边,或者围着他们奔跑。“噢,多可爱的小男孩啊,多漂亮的小女孩啊,你叫什么名字啊?——多好听的名字啊!”——可是,突然之间,至少看起来很突然,父母们不再年轻了,身体也矮了下去,甚至缩小了,昔日的容颜和光泽,当然都没了。“你说他多大年纪,她是……”年轻人噌噌往上长,魅力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眼睛都盯着他们,而不是父母。“这年头他们长得可真快啊,是吧?”
两个漂亮的女人,又在一起,好像男人从来就没进入过她们的生活,带着两个漂亮的男孩,一个比较瘦弱,像诗人,阳光照亮的发卷从额头上挂下来,另一个强壮,像运动员,两人是朋友,和他们的母亲小时候一样。画面里还有一位父亲,哈罗德,在北方,但他已经和另一个年轻女人住在一起,她应该没有罗丝的不足吧。他会回来看看,住在罗丝的房子里,但不住同一间卧室(可能双方都会觉得住一个房间很荒谬),汤姆也到大学去看他。可事实是,两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带着两个不久就会成为小伙子的男孩。两家的房子面对面,那么近,似乎成了两家共有的地方。“我们就是个大家庭,”罗丝喊道。遇到这种情况,不下个结论,不符合她的性格。
小男孩的美丽——对了,这话有些费解。女孩子,没问题,迷人的女性激素,所有人之母,这说得过去,她们应该美,实际上往往也都很美,哪怕只是一年或一天。可男孩子——为什么?美在哪里?有某个时期,很短的时期,大约十六岁、十七岁,他们有一种诗人的气质。他们像年轻的神,仿佛来自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让家人朋友感到震惊。他们自己常常并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像没有捆扎好的包裹,稍不留意就会散架。
罗丝和莉尔懒洋洋地坐在小露台上,俯瞰着大海,两个男孩沿着小路走过来,微微皱着眉头,准备把手里晃荡着的游泳衣放到露台的墙上晒干。他们如此美丽,两个女人都坐了起来,面面相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老天爷啊!”罗丝说。“是啊,”莉尔说。“我们生的,是我们生的,”罗丝说。“不是我们,还会是谁呢?”莉尔说。男孩子们把泳衣和毛巾放好,从一旁走了过去,微笑着,说明他们正忙着自己的事情:不要喊他们去吃东西,或者铺床,或者同样不重要的什么事情。
“我的天哪!”罗丝又说了一遍。“等等,莉尔……”她站起身,进了屋子,莉尔等着,想起朋友那戏剧化的样子,她不禁笑了,她经常这样。出来时,罗丝手里拿着一本东西,是相册。她把椅子推到莉尔旁边,两人一起翻相册,毯子上的婴儿、洗澡的婴儿——是她们自己,接着是“她第一次迈步”和“第一颗牙齿”——然后就到了两人都要找的那一页。两个少女,大约十六岁。
“我的天哪!”罗丝说。
“那时候,我们还不错噢,”莉尔说。
漂亮的女孩子,是啊,非常漂亮,甜蜜蜜、火辣辣;如果现在给伊恩和汤姆拍照,他们走过房间或从海中走上岸时那令人窒息的魅力,能够展现出来吗?
她们翻着自己的照片,这本相册里的,罗丝的相册;莉尔的相册大概也差不多。罗丝的照片,和莉尔在一起。两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们想找的,并没有找到。两个男孩身上这非人间的光彩,相册里找不到。
她们坐在那儿,相册摊开,放在两人伸出去的棕色大腿上——她们穿着比基尼。孩子们出来了,手里拿着橘子汁。
他们坐在露台边的矮墙上,打量着他们的母亲,罗丝和莉尔。
“她们在干什么?”伊恩严肃地问汤姆。
“她们在干什么?”汤姆一本正经地应和,和平常一样开着玩笑。他跳起来,瞥了一眼摊开的那页相册,一半在罗丝膝盖上,一半在莉尔膝盖上,然后又回去坐着。“她们在欣赏当美少女时的照片,”他对伊恩汇报。“是吧,妈?”他对罗丝说。
“没错,”罗丝说。“Tempus fugit(拉丁语,意为“时光飞逝”。“fugit”意为“飞”。)。Fugit,比什么都快啊。你不懂的——现在不懂。我们想看看我们以前是什么样子,那么多年过去啦。”
“也没那么多年,”莉尔说。
“别去数了,”罗丝说。“反正时间不短。”
伊恩从女人们的腿上拿过相册,和汤姆一起,坐在那儿瞪大眼睛看着照片上的女孩,他们的母亲。
“她们不错哦,”汤姆对伊恩说。
“真不错,”伊恩对他们说。
两个女人相互笑了笑:有点像做了个鬼脸。
“不过现在更好,”伊恩说着,脸红了。
“噢,你真是会说话,”罗丝说,把这话当成了对她自己的夸奖。
“我看不一定,”喜欢逗笑的汤姆说。他假装比较着照片上的女孩和坐在那里、穿着比基尼的那两个女人。“不一定哦。现在?——”他眯着眼睛查看着。“那时候。”又弯下腰去看照片。
“还是现在好一些,”他宣布结果。“没错,现在更好。”话说完,两个男孩开始扳肩抱腿,扭打起来,或者说推搡,他们经常这样做,像男孩子一样,尽管别人觉得他们像年轻的神,每一次迈步、每一个动作,仿佛都直接来自某个古旧容器上的图案,或某种古老的舞蹈。
“敬我们的母亲,”说着,汤姆举起橘子汁致意。
“敬我们的母亲,”伊恩说。他直接冲罗丝笑了笑,看到那样子,罗丝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挪动着双脚。
罗丝跟莉尔说过,伊恩爱上了她,爱上了罗丝。当时莉尔说,“哦,没事,他过一阵子就走出来了。”
有件事伊恩走不出来,根本还没开始走,那就是他父亲的去世,其实早已过去好几年了,从时间上讲。自他父亲去世那一刻起,他就日益憔悴,人越来越瘦,几乎要变成透明的了,他母亲常常埋怨说,“吃点呀,伊恩,吃点什么东西吧——你一定要吃。”
“噢,别管我。”
汤姆没什么问题,他父亲有时候还会出现,他也会到那所内陆大学去看他父亲。但伊恩什么都没有,连温暖的记忆也没有。他父亲有很多女人,又常常不在家,算不上令人满意的,所以本该有父亲出场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伊恩努力要表现得勇敢一点,夜里还做噩梦,两个女人都为他感到心痛。
这个眼睛哭肿了的大男孩,会去找他母亲,母亲坐在沙发上,他在她身边瘫坐下来,她双手把他抱在怀里。或者去找罗丝,她也会抱住他,“可怜的伊恩。”
汤姆看着这一切,严肃地看着,熟悉了这悲伤,不是他自己的,属于他朝夕相处的朋友,他的兄弟,伊恩。“他们就像弟兄俩,”大家说。“那两个人哪,简直就是兄弟。”但一个的内心,正在被不幸吞噬着,如同癌症;另一个却没事,他试图想象悲伤的感觉,但想象不了。
一天晚上,罗丝起身下床,到冰箱里拿东西喝。伊恩也在她家,和汤姆在一起,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他睡在汤姆房间那张空床上,或者像现在这样,睡哈罗德的房间。罗丝听见他在哭,就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像小男孩一样偎依在自己身上,毕竟从他出生以来,她就一直这样做。他在她怀里睡着了,早上,他用索取、饥渴、痛苦的眼神看着她。罗丝一言不发,思索着晚上的情况。她没跟莉尔说这事。可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呢?任何事情,以前都做过几百次。可还是觉得怪怪的。“她不想让莉尔担心?”真的吗?她以前什么事情瞒过莉尔了?
有几天晚上,汤姆到街对面莉尔家去了,和伊恩一起过夜。罗丝一个人在家,她给哈罗德打了电话,两人简直像夫妻一样谈了起来。
“汤姆怎么样?”
“哦,他挺好。汤姆总是挺好。不过伊恩不太好。西奥去世,他一直放不下。”
“可怜的孩子,他会走出来的。”
“那他走的时间可够长的。听我说,哈罗德,下次你来,能不能单独带伊恩出去?”
“那汤姆呢?”
“汤姆会理解的。他也担心伊恩,我知道。”
“好的。我会的。包在我身上。”
哈罗德真的来了,真的带着伊恩到海边走了很长时间,伊恩也和哈罗德说了话,哈罗德他一直认识,像第二个父亲一样。
“他很不开心,”哈罗德对罗丝和莉尔说。
“我知道,”莉尔说。
“他觉得自己没用。觉得自己很失败。”
大人们都瞪大了眼睛,好像这句话真的能看见似的。
“可你怎么可能在十七岁的时候失败呢?”莉尔说。
“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的吗?”罗丝问。
“我以前有过,”哈罗德说,“别担心。”他又回到了沙漠中的大学。他还在考虑再婚。
“好吧,”罗丝说,“既然你要离婚的话。”
“嗯,我想她以后也许会要孩子,”哈罗德说。
“你不知道吗?”
“她才二十五,”哈罗德说,“有必要问吗?”
“啊,”罗丝都明白了。“你不想让她提前有这个想法,是吧?”她笑话他。
“我想是这样吧,”哈罗德说。
后来伊恩又来和汤姆过夜。应该说,该睡觉的时候他在那儿。他进了哈罗德的房间,朝罗丝快速扫了一眼,她希望汤姆没看见。
晚上,她醒了过来,打算到冰箱里拿点东西喝,或者在黑暗中四处逛逛,她经常这样。但这次她没去,害怕听到伊恩哭,害怕自己控制不住,会走到他身边。可随后她发现,伊恩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进了她的房间,到了她身边,紧紧抓住她,像风暴中抓住救生圈。实际上,她真的想象到了那七块黑色的礁石,在黑夜的海面上,像七颗腐烂的牙齿,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瀑布一般的白色浪花。
第二天上午,罗丝坐在桌旁,这个房间通向外面的露台,也通向海风和静谧平和、涛声阵阵的大海。汤姆刚刚起床,懵懵懂懂地走了进来,身上还散发着年轻人睡觉的那种气息。“伊恩呢?”他问。一般他是不会问的:两个孩子都可能会睡到中午。
罗丝搅拌着咖啡,一圈一圈。然后她说,“他在我床上”,她眼睛没看汤姆。
一般情况下,这话不会引起什么关注,因为在这个大家庭里,大家都很随便,两位母亲和两个孩子一起,或者两个女人一起,或者任何一个孩子和任何一位母亲一起,都有可能躺下来休息一下或者聊聊天,或者两个孩子一起,如果哈罗德在的话,也可能和任何一个孩子在一起。
汤姆瞪大眼睛看着她,他面前的盘子还是空的。
罗丝没有回避汤姆的目光,她的眼神几乎就是点头认可。
“老天爷!”汤姆说。
“是的,”罗丝说。
汤姆没理会他的盘子,还有可能喝的橘子汁。他跳起来,从露台墙上抓过游泳衣,一路朝大海冲过去。要是在平时,他会大声喊伊恩一起去。
汤姆这天没在家里。学校已经放假,不过他显然去参加学校什么假期活动了,虽然他对这种活动嗤之以鼻。
莉尔出门了,去给体育比赛做裁判,傍晚才回来。她走进罗丝的房子,说:“罗丝,我累死了。有吃的吗?”
伊恩也在桌上,坐在罗丝对面,但眼睛没看她。汤姆面前有一大盘食物。这时汤姆开始和莉尔说话,好像房间里没有别人一样。莉尔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她太累了,但另外两个人注意到了。汤姆一直说个不停,直到饭吃完,莉尔说她要去睡觉,太累了,汤姆也站起身来,跟着她走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上午,大家起得都有点迟,汤姆穿过街道回家,看见罗丝坐在桌旁,还是平时那副休闲、舒适的模样,披巾松松地裹在身上。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的四周,看房间和天花板,好像沉浸在幸福和成就的眩晕之中。罗丝根本不用去猜他的情况:她知道,因为伊恩身上类似的状态整个晚上都包裹着她。
这时汤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拍打着椅子扶手、桌子、墙,走回来的时候又在她身边那把椅子上打了一拳,像个校园男生,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可过了一会儿,他又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皱着眉头,思考着——像个大人。然后他突然转过身来,离他母亲很近,完全像个小男生,活脱脱一副心怀不轨的好色模样。然后又是惶恐——他对自己没把握,对母亲也没把握,她满脸通红,然后又变白了,她站起身,有意使劲打他,左边,右边,打他耳光。
“你胆敢,”她气得发抖,嘶声说道。“你怎么敢……”
他半蹲在那儿,双手护着头,抬眼看她,像小男生那样抽抽噎噎,脸都扭曲了,然后他又突然控制住了自己,站起身来,直接对她说,“我很抱歉,”尽管双方谁也讲不清楚他究竟抱歉什么,或者又要胆敢怎么样。胆敢让语言,或者他的脸,透露出头天晚上在莉尔那儿学到的关于女人的东西?
他坐下来,双手捂着脸,然后突然跳起来,抓起游泳衣,朝大海里跑去了。这天上午,海面平静,如同蓝色的镜子,镜子边缘是对面海湾上那五颜六色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