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凯里《奥斯卡与露辛达》书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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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克奖获奖作品
一场疯狂的赌博,两个狂热的赌徒,残酷的命运捉弄了他们……
谁才是这场爱情豪赌的最后赢家?
同名影片由拉尔夫·费因斯、凯特·布兰切特联袂主演
《时代》杂志年度十大佳片之一。
《奥斯卡与露辛达》
ISBN:978-7-5327-5617-9/I.3296
作者: 彼得·凯里(著)
译者:曲卫国(译)
出版时间:2012.3
字数:337,000
开本: 32
装帧:平装
定价:42
12.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见到葡萄干。他把它们从他们所谓的“牧羊人馅饼”里剔了出去,沿着晚饭的盘子边排队摆放着。盘子上画的是异教场景,他用葡萄干把这些图像遮盖住。这并不是算计好的。他很苦恼,没有心思去算计。
第一次是吃所谓的“撒旦之果”——圣诞布丁上的葡萄干。
他狭窄胸膛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紧紧地攥着刀叉,拼命忍着不去闻味道。牧师房间的空气里有股酸味。他从没到过如此陌生的地方。他手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湿漉漉、黏糊糊的。曾带他去四处看了看。他的手偶然碰到了栗色大躺椅的椅套。那潮气使人感到像死尸。他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感到恶心。他的脸沉了下来。他们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他脸涨得通红,双手使劲地伸向夹克衫口袋满是面包屑的角落。
可斯特拉顿房间里的巢穴气味比潮湿更难受。就像是有一个戴了手套的手在用力摁你的头,让你去闻一本发霉的书。他进屋时,那气味扑面而来,就像是蔷薇丛里的蚜虫。他四周都堆放着歪歪斜斜的书籍,文稿,报纸。这些东西并不总是堆放在书架上,有的从地面往上堆,像一座座塔似的。
他们三人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晚霞的金光。由于后悔和忧郁,奥斯卡觉得堵得慌。
他想象这间屋子一定是圣公会的客厅。在汉纳可姆其他人是没有客厅的。他顺着眼角望去(他没法专心,因为他们在问有关他父亲家禽的饲养情况),看见圣公会的仆人坐在大写字台前。她正把桌子上的报纸和杂志拿开,把它们堆放在贴墙而立的纸塔上。她把其他东西塞入柜子里,那柜子看上去——除了该放衣服的地方放了纸张以外——像是用来盛放脏床单的。桌子上的东西清理完毕后,她在上面铺了一块桌布,开始往上摆餐具。
他们刨根问底地打听完西奥菲勒斯的公鸡后,斯特拉顿夫妇让他坐在桌首,他们俩分坐在两边。他觉得这样安排不对,不过几乎没有一样是对的。屋里光线不够,看不清那些东方的神灵(因为他误解了瓷器上的白底蓝色柳树图案),特别是那所谓的牧羊人馅饼,看上去是厚厚的一层土豆,底下涂抹了薄薄的一层酱。它的味道很奇特——咖喱味——可他过去尝到咖喱时总是能分辨出的。
它里面也有葡萄干。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尽管是圣诞布丁把他引向这里,他总觉得这不对劲。你不能在五分钟内一下子就完全脱离普利茅斯兄弟会。他把葡萄干放在异教徒的脸上。
重要的是他必须把盘子里的一切全都吃完,这点他是很清楚的。当他只剩下葡萄干时,斯特拉顿夫人探过身来,又往他盘子里盛了一大勺。
“谢谢。”他说。他希望他没来。
“它们只不过是葡萄干。”斯特拉顿夫人说,在昏暗处朝他微笑。
“只不过是葡萄干!”斯特拉顿大声哼哼着。“只不过是四便士一磅。”
“是的,我亲爱的,”斯特拉顿夫人说。她父亲从牛津通过火车给他们寄来了连同葡萄干在内整整一箱他认为的“必需品”。“他可能没吃过。你没吃过葡萄干么?”
“哦,是的。”奥斯卡说。“是的,我没吃过。”他很高兴能找到简单的理由不吃葡萄干。他用眼神乞求她把盘子端走。他小口喝着茶,苦恼地朝斯特拉顿夫人笑了笑。她正在尽量表露她的善意。
斯特拉顿很紧张。他用叉子敲了下盘子,啜了口奥斯卡以为肯定是“饮料”的东西。
“你看见过橘子么?”斯特拉顿夫人问道。奥斯卡认为她的脸很漂亮,嘴唇很大,很温柔,柔和的淡色眼睛不停地眨动。不过她的一切都比常规的要大。
“见过。”他说。
“好极了。”她说着身体向后靠去,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似乎这就是他到这里来的原因。
他又吃了一些这恶劣透顶的食物。
他想道:“他们居然是您的仆人,主呵。”
看来斯特拉顿夫妇俩都不知和他谈些什么。斯特拉顿用叉子敲了敲盘子,又喝了点他的“饮料”。斯特拉顿夫人向他问起好多种水果,随后又向他描述了托基的一个教堂。那教堂是由皮由兹的追随者修复的。除了一个高大的圣坛外,还有好几个圣坛。每个圣坛在圣器储藏室里都有自己的化妆台和衣柜。她问奥斯卡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夫人。”这男孩难受地说。他知道圣坛是拿异教徒来向上苍献祭的地方。有关这个术语他就知道这些。他知道他一定得把葡萄干吃了,不然他的盘子是不会从他跟前端走的。他们正等着他吃葡萄干。
葡萄干已经成了圣诞布丁的象征。他明白他必须把它吃了。可他就是无法强迫自己吃。
“你是这样区分圣坛的。”斯特拉顿夫人提示道。“嗯,我不知道——休,我确实不——不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因为有许多东西我们都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下来。如果你把它叫作圣餐桌,我是不会把你当激进分子的。”
这男孩从侧面把一粒葡萄干推到盘子边。他看上去很痛苦。
斯特拉顿夫人笑了。“真的,你知道,”她说,“这样区分很不错。你不这样认为么。休?”她开口时很自信,结束时的语气却有些气急,很像是在恳求。她低下了头。
斯特拉顿突然把奥斯卡的葡萄干拿了过去。
他用叉子戳着,一粒,两粒,三粒。一直到吃完他才开口说话。
“你认为你父亲会风风火火地赶到这儿来么?”他好斗地瞪着奥斯卡。
奥斯卡受不了他的目光。斯特拉顿夫人拍了一下他的手,这并没有使他感到宽慰。
“他来威胁我?”斯特拉顿问道。
在这以前奥斯卡根本没有考虑将会发生什么事。他一直想着永恒。他只是想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假如他让自己考虑一下父亲会采取什么行动,他是决不会有勇气爬过篱笆,进入圣公会园子的。可现在想到他父亲会赶到这里,怒气冲冲地威胁斯特拉顿先生,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
“是的,”他说,“我预料会这样。”当他看见他的话对斯特拉顿先生所产生的影响,他蓦然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是他爸爸关心和热爱的对象。他父亲肯定会来。他只是个孩子,这事将不再由他去对付了。
他朝斯特拉顿夫人微微一笑,尽管他知道这笑和刚才那个严肃的问题是不协调的。
“威胁对他的事业没有好处。”斯特拉顿先生说。他拿起了一个铃,摇了一下。他看上去很不耐烦,米勒该把奥斯卡的盘子端走了。他倒满了“饮料”。“你可以把我这话带给他。”
“你打算住在这里?”斯特拉顿夫人说,她的眼睛里突然布满了惊恐,目光从奥斯卡移向她丈夫,然后又转了回来。“休?”
斯特拉顿先生冷不防朝她咧嘴一笑。斯特拉顿夫人情愿把这笑和雪利酒联系起来。
“是的,夫人。”奥斯卡说。
“可你可怜的父亲会怎么样?”斯特拉顿夫人说。“让他知道他的儿子在我们这里,距离他这么近,想想你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
奥斯卡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他挠了挠脑袋,四下看了看。(斯特拉顿夫人觉得他有点忙乱。)
“我知道,夫人。他会很伤心的。”
斯特拉顿夫人听出了西部口音,而浸礼教徒的孩子只知道那是伦敦口音。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这口音是多么富有表达力呵。当奥斯卡说“伤心”时,她想立刻作出回应,仿佛是响应演奏小调的芦笛。
“是的,”她说,“很伤心。”
“我知道,夫人,我知道,可你瞧,他犯错误了。”
“可你还得回到他身边去。”她说,不过这时她却看着她丈夫,他在想什么她还没有琢磨透。她原指望看见急得变了样的脸。钱,对他来说可是个问题,而且是最主要的问题。因而当她看见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不可思议地变成慈祥的笑容,她感到异常惊讶。
“可,还是,”斯特拉顿夫人说,她还在看着她的丈夫。“你还是得回到他身边去。”她加了句:“休?”
“哦,不。”奥斯卡说,他烦躁得直敲膝盖。在他的敲击下,膝盖上下跳动着。他的脚不停地蹬土库曼地毯。这使休·斯特拉顿替霉烂的地板托梁担心——尽管他得意洋洋。
“不管我是多么想回去。”奥斯卡还是忍着没哭,但脸是那么脆弱、那么苍白,小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都出现了深深的一道道皱纹。“我不能。”
“可你父亲肯定很爱你。”她说。
“是的,是的,非常爱我。”眼泪涌了出来,可这孩子还能控制自己。斯特拉顿夫人把她的餐巾递给了他,见对方没有接受,就又收了回来。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抽动的肩膀上,可又觉得不需要过于亲密。现在他在她的眼里变得陌生了,像是一只做祷告的螳螂——那些细长的四肢烦躁地晃动着,一双粗糙、带疤痕的手正擦着那张三角脸。尽管她想到了这些,可还是感到他十分可怜。
“我也爱他。”奥斯卡说,说得有点费劲。
米勒夫人把醋栗和牛奶蛋糊端了进来。她吃惊地发现斯特拉顿先生自己在招待这个男孩。他救济他的牛奶蛋糊特别多。如此慷慨大方地款待客人可真不像是他。斯特拉顿夫人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舀牛奶蛋糊。
“我没有别的选择。”
“别的选择?”斯特拉顿夫人说。“要加糖,请自己动手。”
“选择不爱他。”他接过斯特拉顿夫人给他的那块小手帕。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手帕;手帕上镶着易磨损的花边。他彻底地擤了一下鼻子,感到让花边承受这样的任务可能吃不消。“不过,争议并不全是个人之间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块手帕,(“拿着它,拿着它。”斯特拉顿夫人说。)“与其说是个人的,还不如说是有关神学的。你瞧,”他说,“他没有得到拯救。”
“你是个多出色的孩子呵。”斯特拉顿夫人说。
虽说奥斯卡焦虑不安,不过还是很愉快地接受了这样的夸奖。就像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又硬又湿,还暖烘烘的手帕卷塞入口袋一样,他把这话也珍藏了起来。他是个出色的孩子。
“可奥立弗,”斯特拉顿夫人说,“就算是我们很想这样,我们也不能把你从你父亲身边偷走。”
“不是奥立弗,”斯特拉顿先生说。(斯特拉顿夫人认为,他那语气很是沾沾自喜。)
“那是什么?”
“是奥斯卡。”斯特拉顿先生说。
“奥斯卡?”
“是的。”
“一个多么不同凡响的名字。”斯特拉顿夫人说。
“是根据我父亲一个老朋友的名字起的。”
“他是外国人么?”斯特拉顿夫人问道,可她注意的却不是这个问题。她丈夫使她不知所措。她不明白他的脸部表情。它表现出的镇静和强悍是这么多年来所没有过的。他很平静,也许这平静正是他的力量之所在。不管怎么说,这太不同寻常了。
“他是个英国人,夫人。是他消除了我爸爸眼里的翳障。”
斯特拉顿夫人对奥斯卡的同名人失去了兴趣。她直截了当地和她丈夫说了另外一件棘手的事,也不去管那该是私下说的话。
“休,费用。”
“这孩子是受到上帝召唤的。”
“在什么意义上的,休?”
“他是应召担任圣职的。”休·斯特拉顿说。“他必须去奥里尔。我负责教授他教规。”
斯特拉顿夫人用手按着胸脯,不是轻轻地,而是用了很大的劲,她要迫使心脏平静下来。“你已喝了三杯了。”她说。
“说得很对。”斯特拉顿先生说。
“这事也许明天我们可以正经地谈。”斯特拉顿夫人说着把头歪在一边,注视着她丈夫。
“很对。”斯特拉顿牧师说完从餐椅上站起。一开始他有点踉跄,他接着舒展开身子,显得比刚才更有活力,更像运动员。他把头发从前额捋到脑后。“我想,”他前后摆动着双臂,鼓起胸膛,“最好的方案是让奥斯卡上床睡觉。”
斯特拉顿夫人注视着她丈夫的笑容。他很可爱,也很孩子气,仿佛他背后拿着玫瑰。如果不是玫瑰,那就是一样很稀罕的东西,一种在这个地方还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13.
一群群男男女女提着灯穿过了种着冬麦的田野。睡眼惺忪的孩子从床上被拖起,在冰冷的壁炉边祈祷。那三个姓克劳奇的男子,蒂莫西,塞勒斯以及彼得跑来找西奥菲勒斯,提出要用武力把这孩子夺回来。他们身材魁梧,胸肌发达,手臂像铁匠那样有力;他们拿着棍棒,说话时戳击着地板以示强调。
威廉姆斯夫人没言语,可她却站在克劳奇兄弟一边。他回来后,她会用梳子抽打他的背,时间不到就强迫他上床睡觉。然而她的雇主把克劳奇兄弟打发走了,“仅仅”要求他们放弃宝贵的睡觉时间,为他祈祷。
威廉姆斯夫人感到很疲倦。她很想睡觉。她的雇主却希望她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祈祷。地板很硬,也没有祷告席,甚至连一块她刷洗时用的毡子也没有。
他的主人大声地祈祷着。他祈祷时自以为是,那副模样就好像他是宇宙的中心,好像儿子出走的唯一原因是上帝可以因此而惩戒他。他乞求上帝换其他方式惩戒他。他不停地大声乞求着,但威廉姆斯夫人却认为他听起来像是一个公爵在启奏国王,而不是一个他口口声声所称的“可怜的罪人”。威廉姆斯夫人已经五十五岁了,过了对这类无聊事情感兴趣的年龄。假如她是上帝,她会狠狠地给他一巴掌,叫他上床睡觉。
十一点一刻,有两个圣公会教徒带着红土和酒气走进了这间石灰石的农舍。跪着的她这时被允许站起来,给他们沏茶。可他们没待多久,也没喝茶。随后她又被要求做祷告。也用不着了——霍金斯灯也没拿就冲出了屋子。她坐在厨房的桌边等着。过了五至十分钟的光景,他的声音随风而至,他在海滩上祈祷,嗓门很高。
她最后一次看见他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是孩子他妈升天时。那次她想方设法地安慰他。这次她却上床睡觉去了。
14.
真的,露西·米勒不喜欢她的厨房。这哪像厨房。这本是个宽敞的食品储藏室,不知哪位牧师把炉子和水斗搬了进去,可能没有其他的房间可以作厨房。那人走的时候把架子,碗橱和桌子留了下来,这倒使厨房还有点像样。倒不是因为斯特拉顿夫妇没有打过招呼。他们在她第一天来的时候,就提到了这点。(她的推荐信是用一根绸带扎起来的。)米勒夫人被斯特拉顿夫人迷住了。她给人的印象是坚定,讲究实际。她现在还记得她用粗大的手指指着破烂的风箱,火冒三丈地说:“瞧瞧这个!”她还试图——她不得不放弃——去打开一个暗角的朝北小窗。她恳求露西想象一下,要不是某个多事的牧师浪费钱财,把炉子和水斗都硬塞到食品储藏室来,原来的那个厨房有多棒。
斯特拉顿夫人说起这事好像与己无关。她对露西不得不在“可怕的食品储藏室”里度过夏天深表同情。尽管露西有四个孩子和两个老人要照顾,要使他们免受救济院之苦,她一星期只付给她六便士。根据手头的松紧,有时只给三便士或四便士。露西很生气,直想往汤里吐唾沫。
她老是生气。她每天早晨五点穿过唐斯步行到这儿,晚上八点得连走带跑地赶回家。她也数不清有多少个让她生气的原因,光厨房就有上百个。她的数落使家人紧张不快。这都成了他们感到恐惧的连祷。他们只顾低头喝汤。
今天她比平常火气更大。他们把那个傻乎乎的叫什么西奥朵古司,西奥沃西斯的人带来,让他坐在她的桌子旁。他们清楚——斯特拉顿夫人清楚——如果不清楚,她也该知道这点——这会破坏她整个工作的程序。因为另外一间,旧的食品储藏室太小,她总是把尽可能多的活拿到原来厨房的那张大桌子上做。她有两个洗碗的大盆子。事先她会把一切材料都准备好,把所有那些小碗,有缺口的杯子都摆在桌子上一字摊开——一个碗是蛋黄,另一个是切好的细香葱,切好的肉浸在草药酱里以去腥膻味,等等,等等。她喜欢这间大房子。这房子有扇朝南的窗户,虽然冬天风暴骤起的时候,它首当其冲——她保留了一株自己修剪的水蜡树以增加点气氛——可透过这窗你可以看见平静、蔚蓝的大海,还有汉纳可姆因此而得名的红土悬崖。
但是,这个西奥霍利斯就这么自己坐了下来,把她一天都给搅和了。这类来访者的去处应该是散发着书本霉味的书房,也就是她所谓的猪圈(虽然在大庭广众面前,她和其他人一样,说“书房”)。他可不属于这里。
“你得救了么?”他问她,直言不讳,开门见山。她让他管好自己的事。她有一个羊腿得去骨头。如果这个虎视眈眈的人不吃完就走,那就没有什么罐焖土豆羊肉可言。她走进所谓的厨房去揉面做烤饼。这不是准备午饭吃的,而是斯特拉顿夫人为老人准备的茶点。(大乡绅自然会照顾他们的,斯特拉顿夫人硬充大方。)她需要大桌子做烤饼,可西奥菲勒斯占用了桌子,她只得在食品储藏室里用早餐木托盘的背面将就着做。她把托盘放在凳子上平衡着,跪在地上滚动着面团。但托盘还是滑了下去,面团掉在地上。她嘟哝了一句,把面团铲起,拿到小窗前去查看。她很瘦,有点神经质,深色的眼睛眍进去,动作很轻快。不过她查看面团时却很安静。她在考虑,掂量,心里清楚如果他们发现面团被扔在桶里喂母鸡,他们会大吵大嚷。她把面团又揉成一团,把它放在托盘上。随后她来到门槛,在那里望着那伤心的人儿。他没看见她。她望着他,他叹了口气。她此时火气很大,不可能同情他。她可以看见斯特拉顿夫人从厨房小窗另一边走过来的影子。窗玻璃的质量很差,浑浊不透明,上面都是气泡。不过米勒夫人明白斯特拉顿夫人正在等烤饼。她朝面团上撒了些干面粉,揉了起来。不一会儿地上的渣子不见了。可她还是不愿意用这面团做她的烤饼。她就把它这么摆着,扔在地狱的边缘。
她从肉柜里把羊腿拿了出来。羊腿有点发青,可在这家她还见过比这更糟糕的肉。她拿出她最好的谢菲尔德刀,这刀是她来这儿干活时买的——她也需要这刀——把它磨了磨。她把面团拿了出来,洗了洗托盘,又把它横着放在凳子上。接着她把羊腿放在托盘里。她并不赞成用托盘切肉,可她别无选择。这刀可真好,异常锋利。她将腿切至骨头处,陶醉于自己精湛的技术和那咝咝声响。即使它和胡子刀一样锋利,她也能听出极轻微的撕裂声。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从她那张桌子传来的福音派教徒的呻吟声,类似病人睡着时发出的声音,不过,愿上帝宽恕,醒来时他是不会这样的。她头侧在一边,听了有一两分钟,像是那些不吃烤饼面团的罗得岛印第安人——这是她很肯定的结论。她把羊腿放下,小心地把刀放在它旁边,起身出去观望。
她以前当然见过他,但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他——考虑到他住得这么近,两人又都走这条小巷,这似乎很奇怪。他确实古怪,就像那些不赞成跳舞的人一样。他很结实,瘦长,乌黑的眼睛。他坐得笔直,眼睛紧闭着,鼻子下的上嘴唇由于用力略往上翘。他正使劲地搓着手,仿佛两只手在打架,右手想把左手腕折断。她望着他。他的嘴唇动了起来。这嘴唇和他僵硬的身体不太和谐。它们是厚厚的,通红通红的,很有激情。她看见这嘴唇感到怪难为情的。
她弄出了点声音,足可以使他听见。这表示了她的厌恶。就算是他听见了,她也没注意。她又背过身去,考虑起烤饼面团来。这可真不公平。她几乎受不了这不公平的待遇: 她得跪在这里,膝盖疼得厉害。整张桌子倒让他全霸占了。他还以为这样做有失身份。她曾听见他那浑厚、庄重的声音。“厨房够不错的。”
她又去摆弄羊腿。不一会儿,由于她愤愤不平,光线又差,外加为了使那羊腿保持平衡,她又不能往托盘上使劲,结果她的食指被深深地割了一下。一下子土耳其血涌了出来,绕了一圈,很快就开花结果。鲜血大片地溅在托盘和围裙上。
“该死的上帝。”她恶狠狠地大声说道。
隔壁房间的声音停了下来。当她去拿绷带时,她注意到他正兴趣很高地端详着她。
“哦。”他说。声音低沉,人们提起他总是先提这点。但她已经领教过了,对此不感到惊讶。只是这口气使她大吃一惊——轻快、得意,与那双烦躁不安的手很不协调。
“哦,厨子,你把手割破了。”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因为她和他拥有不同的信仰,也就是说,如果你生病或是受伤,比如你摔断了腿,这便是对你罪恶的惩罚。他听见“该死的上帝”,并看见了伤口,不过他把顺序弄错了,把前因想成了后果,把后果当成了前因。
她撕了些布片作绷带。她是在桌子上这么张罗的。虽然她没有就此道歉,她的心却怦怦地直跳。她可以听见斯特拉顿夫人站在走廊里,小题大做地摆弄着雨伞。她想把伞和支撑杆弄直。她这么做只是为了等她的烤饼。
米勒夫人把羊腿拿到了大桌上。出于蔑视,她显得斗志昂扬。她把它放在西奥菲勒斯对面的一头,不过她没朝他看。她挺直地站着,低着脑袋全神贯注地干活。这时他儿子走了进来。她在昨天天黑以前和他见过面。她倒是从她的窗户常常看见他。他和其他汉纳可姆的男孩不同。她认为他长得像个姑娘,举止像个成年男子。她以前常听他在小巷里唱赞美诗,她对他的嗓音评价不高。
斯特拉顿夫人紧随其后冲了进来。她刚才又跑到家禽那里乱搅和。她拿着一碗蛋,可能其中的一个还是从产蛋的母鸡那里拿来的。假如能有个像样的鸡棚,有个避风避雨的地方,那她的鸡蛋会更多。斯特拉顿夫人把蛋放在桌子上,朝米勒夫人挤挤眼,尽管后者对这眼色感到愉快,对不必回食品储藏室感到更愉快,可同时她却又有了新的不快。她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烤饼她是再也不能往后推了。
“爸爸。”她听见那孩子说。嗓音由高变低。他正处在那个年龄段。她把面粉撒在桌子上,动手擀面,心里很清楚她把面粉撒到了可能被视作是客人的领地。她察觉到了面团里有渣子的微粒,她是透过木制擀面杖察觉到的。她感到纳闷,这些怪人相互间会谈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