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人都是要死的》书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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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用小说形式阐述存在主义思想,探讨存在的意义
前后长达六百年,疆域横跨两大洲,想象力丰富
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
译者:马振骋
ISBN:978-7-5327-5461-8
出版时间:2012年1月
字数:216千
开本: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32.00元
我慢慢地朝着宫殿往下走。沉重的静默像诅咒似的压得全城透不过气,我想:“我现在在这里,以后就不会在这里了,我哪儿都不会在了;这会从身后来的,就是来了我也不会知道。”接着我又激动地想:“不,这不可能的;这对我是不会来的!”我转身对罗杰说:
“我上阁楼去。”
我爬上弯弯曲曲的楼梯,解下腰带上的钥匙,打开门。一种呛人、淡而无味的气味直冲我的咽喉。石板地上到处是枯草;锅子、曲颈瓶放在炉子上烧;室内烟雾弥漫。佩特吕基欧身子俯在一张桌子上,桌上放满短颈的、长颈的玻璃瓶。他在一只研钵内调研一种黄色浆液。
“其他人在哪儿?”
佩特吕基欧抬起头。
“他们睡了。”
“这个时候?”
我用脚踢开半掩的门。八个医生躺在为他们靠墙而放的床上。有的睡熟了,有的两眼茫茫望着天花板上的大梁。我又把门关上。
“他们工作太辛苦了!会累死的!”
我向佩特吕基欧肩膀探过身去:
“这是解毒药?”
“不。这是治冻疮的。”
我双手捧起研钵,朝地上猛力摔去。佩特吕基欧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试图做些有用的工作。”
他弯下身,捡起沉重的大理石研钵。
我朝炉子走去。
“我肯定有人会找到的,”我说,“万物有正必有反;有毒药,一定有解毒药。”
“可能一千年后会发现的。”
“它现在就存在!为什么不能马上发现?”
佩特吕基欧耸耸肩膀。
“我马上需要,”我说。
我朝四周张望。药就在那里,藏在这些草里,这些红的、蓝的粉末里,我只是没有能力把它看出来,我像一个瞎子站在长颈瓶、短颈瓶组成的彩虹前,佩特吕基欧也是个瞎子。药就在那里,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有能力把它看出来。
“啊!天主!”我说。
我把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风刮上了城墙的巡查道。我倚在石头护墙上,望着火焰劈劈啪啪地从壕沟升起。远处,热那亚人营地上火光闪闪。在我身后,在黑暗里,是平原,平原上有不见人影的大路、遗弃的房屋,平原像海洋一样大而无用。卡莫纳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地上,是迷失在大海中心的一座孤岛。随风飘来一阵阵树枝的焦味,寒气中星火四飞。他们把山上的荆棘烧了,“这最多坚持两天,”我想。
脚步声、铁器声引我抬起了头。他们排成一行,跟在一个卫兵后面,卫兵手举火把。他们双手反缚在背后。卫兵首先在我面前经过,然后是一个气色红润、两腮鼓鼓的女人,一个老妇人,一个年轻女子,她眼睛看着地面,我看不见她的脸孔,另有一个女的,好像长得很漂亮;再后面来了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头儿,还有一个也是老头儿。他们为了求生躲了起来,现在都要去死了。
“您把他们带往哪儿?”我说。
“带往西城墙。那边最陡。”
他们人数不多。
“我们找到的就是这些,”卫兵说。
他转身对犯人说:
“走,往前走。”
“福斯卡,”其中一个人尖声叫道,“让我跟你谈谈,不要叫我死。”
我认识他,这是巴托洛梅奥,在教堂门廊下伸手求乞的乞丐中最老最卑贱的一个。卫兵轻轻敲他:
“往前走。”
“我知道那种药,”老头儿叫道,“让我跟你谈谈。”
“药?”
我向他走过去。其余的人已经消失在黑夜中了。
“什么药?”
“那种药。藏在我家里。”
我打量这个乞丐,他肯定在撒谎。他的嘴唇哆嗦,尽管寒风刺骨,黄色脑门上还是冒出汗珠。他活了八十多岁,还在为了不死而奋斗。
“你撒谎,”我说。
“我对着圣福音书起誓,我没有撒谎。我父亲的父亲把它从埃及带来的。假若我撒谎,你明天把我杀了。”
我转身对罗杰说:
“把这个人和他的药带进宫来。”
我倚在雉堞墙上,朝这些毫无希望、在黑夜中错错落落的火把望了最后一眼。一声尖叫刺破了寂静: 是从西城墙传来的。
“我们回去吧,”我说。
卡特琳坐在火炉旁,身上裹了一条毯子。她在一支火把下缝补。当我走进房去,她没有抬一抬眼睛。
“爸爸,”唐克雷德说,“库那克不动了。”
“它睡了,”我说,“让它睡吧。”
“它一点不动了,一点也不动了。”
我俯下身,摸摸这条老狗身上干枯的毛。
“它死了。”
“它死了!”唐克雷德说。
他红红的脸缩成一团,眼泪夺眶而出。
“去吧,别哭了,”我说,“要像个大人。”
“它永远死了,”他说。
他放声大哭。三十年兢兢业业,总有一天我免不了会直挺挺躺下,那时一切都不取决于我了。卡莫纳将落入弱者手里。啊!即使最长的生命也是那么短促!所有这些暗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在卡特琳身边坐下。她在补一块布,手指上全是冻疮。我轻轻唤她:
“卡特琳……”
她朝我转过一张死人的脸。
“卡特琳,责备我是容易的。但是你处于我的地位试试。”
“天主保佑我永远不要处于你的地位,”她说。
她又低头做手里的活儿,说:
“今夜要结冰了。”
“是的。”
我望着这些暗淡、摇晃的影子在挂毯上抖抖索索,我突然感到疲劳不堪。
“那些孩子,”她说,“他们前面还有整整的一生。”
“啊!别说啦。”
我想:“他们都要死的,卡莫纳会得救的。接下来,我也死了,得救的城市又会落入佛罗伦萨人或米兰人的手里。我救了卡莫纳,但还是一事无成。”
“雷蒙,让他们回卡莫纳来吧。”
“那样,我们大家都得死,”我说。
她低下头,用又粗又红的手指缝补。我想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抚摸她的腿,对她露出笑容。但是,我已不会笑了。
“城围了很久啦,”她说,“热那亚人疲劳了,为什么不跟他们谈判试试呢?”
我心窝上闷闷地挨了一下,问:
“你真的这样想吗?”
“是的。”
“你要我打开城门放热那亚人进来?”
“是的。”
我用手擦脸。他们都是这样想的,这点我知道。那么,我在为谁战斗呢?卡莫纳是什么呢?一堆没有感情的石头,一些贪生怕死的人。在他们心中跟在我心中都有同样的恐惧。假若我把卡莫纳献给热那亚人,可能我们会得到他们饶恕,再活上几年。一年的生命也是好的: 为了一个夜晚,老乞丐向我苦苦哀求。一个夜晚,整整一生。那些孩子,他们前面还有整整的一生……我突然想撒手了。
“大人,”罗杰说,“您要的人带着他的药来了。”
他抓住巴托洛梅奥的肩膀,递给我一个盖满尘土的瓶子,里面装满颜色发绿的液体。我朝乞丐看一眼: 皱纹满脸,胡子肮脏,两眼眨巴。我就是逃过毒药、刀剑、疾病,将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儿。
“这是什么药?”我说。
“我和你单独说几句,”巴托洛梅奥说。
我向罗杰示意:
“你去吧。”
卡特琳要站起来,我用手按住她的手腕。
“我对你没有秘密。现在你说吧,”我对乞丐说。
他脸带怪笑,看了我一眼说:
“瓶里装的是长生药。”
“这么个玩意儿?”
“你不信?”
我对他这种笨拙的诡计感到好笑。
“你要是不会死,干吗怕给扔到沟里去?”
“我不是不会死,”老头儿说,“这瓶子是满的。”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喝?”我说。
“那么你,你敢喝吗?”
我把瓶子捧在手里;液体混浊不清。
“你先喝。”
“宫里有没有一个活的动物,一个小动物?”
“唐克雷德有一只白老鼠。”
“叫人把它找来,”老头儿说。
“雷蒙,这只老鼠他挺喜欢的,”卡特琳说。
“去把它找来,卡特琳,”我说。
她站起身。我带着挖苦的语气说:
“长生药?为什么不早想到卖给我?你也不至于当乞丐了。”
巴托洛梅奥手指抚摸盖满尘土的玻璃瓶颈。
“正是这瓶该死的药叫我当上乞丐的。”
“怎么一回事?”
“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他把瓶子藏到阁楼上,没有再动。临死时,他向我泄露了这个秘密,但是劝我也别碰。我那时二十岁,既然命运要我青春常驻,我还愁什么?我盘卖了父亲的店,挥霍了他的家财。我每天对自己说:‘明天我把它喝下去。’”
“而你没有喝?”我说。
“我穷了,就没敢喝。我人也老了,接着身子也残废了。我老是说,临死前喝。刚才我躲在茅屋角落里,你的卫兵找到我时,我还是没有喝。”
“现在还有时间,”我说。
他摇摇头。
“我怕死。但是一个过不完的生命,这太长啦!”
卡特琳把一只小木笼放在桌上,坐回原处一声不出。
“你仔细看,”老头儿说。他打开瓶塞,在掌心倒了几滴液体,抓住老鼠。老鼠吱地叫了一声,把嘴伸进绿液中。
“这是毒药,”我说。
老鼠躺在老人掌心,毫无生气,好像受到雷殛似的。
“等一会儿。”
我们等着。突然,僵死的小身子又开始蠕动了。
“它那时是睡熟了,”我说。
“现在,”巴托洛梅奥说,“扭断它的脖子。”
“不,”卡特琳说。
他把老鼠放在我的掌上。有热气,活的。
“扭断它的脖子。”
我猛地用手一捏,这些骨头格格响。我把尸体扔在桌上。
“好了。”
“你看着,你看着,”巴托洛梅奥说。
有那么一会儿,老鼠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后来,它又站了起来,开始跑步越过桌子。
“它那时是死的,”我说。
“它今后再也不会死了。”
“雷蒙,把他赶出去,这是个巫师,”卡特琳说。
我抓住老人的肩膀。
“把整瓶都喝下去吗?”
“是的。”
“我会老吗?”
“不会。”
“把他赶出去,”卡特琳说。
我望着老头儿,半信半疑。
“要是你对我说的是假话,你知道等着你的命运是什么吗?”
他低下头:
“要是我对你说的不是假话,你让我活命吗?”
“好吧,成全你,”我说。
我喊:
“罗杰。”
“大人?”
“看住这个人。”
门又关上了,我朝桌子走去,伸出手。
“雷蒙,你不要喝!”卡特琳说。
“他没有骗我,”我说,“他有什么理由要骗我呢?”
“啊!他就是在骗你,”她说。
我对她望了一眼,手又落了下来。她激动地说:
“基督要惩罚当面嘲笑他的那个犹太人时,他就是说要判他永远活下去。”
我没有回答。我想:“我今后可以做多少事啊!”我抓起瓶子。卡特琳用手捂住脸孔。
“卡特琳。”
我环顾四周。我再也不会用同样的眼光来看这个房间了。
“卡特琳,如果我死了,你把城门打开。”
“不要喝,”她说。
“如果我死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把瓶子凑到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