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凯里《奥斯卡与露辛达》书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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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克奖获奖作品
一场疯狂的赌博,两个狂热的赌徒,残酷的命运捉弄了他们……
谁才是这场爱情豪赌的最后赢家?
同名影片由拉尔夫·费因斯、凯特·布兰切特联袂主演
《时代》杂志年度十大佳片之一。
《奥斯卡与露辛达》
ISBN:978-7-5327-5617-9/I.3296
作者: 彼得·凯里(著)
译者:曲卫国(译)
出版时间:2012.3
字数:337,000
开本: 32
装帧:平装
定价:42
9. 投石问命
这些“巫婆符号”当然是奥斯卡画的。它们是用来窥探上帝真正的意图的。
△代表西奥菲勒斯,他又代表普利茅斯兄弟会所理解的启示,以及迄今为止奥斯卡不加怀疑就接受的所有那些缜密的信仰体系。
这符号表示,吃布丁是会入地狱的。
“Sq”表示浸礼教徒,这是代表他们当地的大乡绅的缩语。他从小到大,一直相信浸礼教徒是被上帝诅咒的。可是惩罚他父亲的上帝也许对大乡绅更有好感。这些记号便是直截了当的发问。
“VIII”是亨利八世的八字,是宗教改革的代码,反映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天主教堂不是伪基教的产物,而是真正的教会。后来,奥斯卡觉得他的代码太露骨,他在前面加了个X——这个方块里的字便成了XVIII。
α代表A,象征圣公会。他原没打算把它放在那里,可那地方没有什么其他的可以写。他明白圣公会在外面的世界里非常强大,可在汉纳可姆,它却是个可怜虫。没有人会认为斯特拉顿牧师是通往坎坷的拯救之路的向导。他甚至连鸡毛都不会拔。
当奥斯卡画完了这四个方框之后,他加了两个方框的尾巴,使他的这个结构看上去像个孩子的游戏。他在第一个方框里写了个零,因为那个方框里什么也没有。在下面的方框里写上欧米茄,因为它是最后一个。他随即便看见这里面有“启示录”(参见《圣经·新约》。)1∶8的阿尔法和欧米茄,这个引用可是巧合,不过他心里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别人可能会把这个称之为机遇或巧合,他清楚这是上帝的神谕和恩赐。
在顶端,他又画了个框,并让它空在那里。这表示毕恭毕敬。
他父亲所记录下来的是这组记号里的第一种。奥斯卡把它画在通往谷口西上方的小路上。他是颤颤悠悠画这记号的。就在那把旧凳子附近,椅子上的板已经烂了,上面攀爬着常春藤。那是一天下午,大约三点左右,黑暗几乎要吞噬了最后的一点光线。北风呼啸,这可不是他颤抖的原因。他感到自己确实晃晃悠悠地站在了永恒的边缘。残叶被刮过路面,先被吹成一堆堆,接着纷纷扬扬向四处散去。他这年十五岁,脑子里充斥了死亡、诅咒以及天堂的念头。他用在海滩上无数卵石里挑拣出来的那粒黄石子,把他的体系画了出来。他这时本该在下面的小溪里洗牛奶桶。一阵大风刮来,他听见牛奶桶在岩石上的磕碰声响。他是用一粒特殊的石子画的。它还没有一英寸半长,形状就像是他的脸,鸡心状的。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巧合。不管怎么说,他是从不接受巧合这种概念的。他蹲在那里作画,一点点向后移动,牙齿直打颤。
他画完所有的符号以后,就这么脚底靠着欧米茄这个方框站着,举头向远处眺望,面对海水气味飘来的方向。
然后他默默地、嘴唇不动地咏诵着《士师记》里的话:“基甸说,我若在你眼前蒙恩,求你给我一个证据,使我知道与我说话的就是主。”(参见《圣经·士师记》第6章第17节。)
这时,风夹着雨。雨水击打着他的脸。他拿着他那块黄石子,他的“探石”,把它扔过肩膀。
石子落在阿尔法上。
他站在那里,弓着背,细细地查看。他站了好长时间,心情沉重。这不可能是真的。但这必须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的话,他不能住他父亲的房子里。他必须住在圣公会教徒的房子里。他迅疾弯下腰,拾起石子,把它放在了口袋里。
他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油布外套,和他父亲那件夹克一样。不过,它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裁剪下来的,口袋离地面很近。他想从这些大口袋里拿出点什么,可就是拿不出来。他走路的样子很不自然,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几乎要碰到衣服的褶边。他在长满常春藤的凳子边蹲了下来,听见牛奶桶落入小河更远的地方。他使劲地拉着口袋。一团手帕露了出来。他把它拉出来,接着是一支铅笔,最后才拿出了那本厚厚的笔记本。
雨越下越大,他解开油布衣服,把它撑了起来——这样便成了一个帐篷,他可以在里面把结果记录下来。他写道:“1日星期一下午的启示: 阿尔法。”他把笔记本、铅笔、他的“探石”,还有那团手帕放回口袋,随后很随便地在他的“造房子”记号上擦了几下,就匆匆地去捞那个掉入河里的牛奶桶了。他哆嗦着把牛奶桶很快擦洗干净,然后爬上又滑又软、铺满枝叶的河岸,上了小路。
他一路跑了回去,边跑边数。他得经过那个圣公会牧师的领地。他的膝盖咯嗒响了一下。他对着膝盖和大雨做了个鬼脸。他想回到干净、冰凉的石灰屋子的那个家,坐在炉火边。他和父亲曾在那里讨论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凶杀案,他们谈得是那么镇静、那么具体,那么无顾忌,把威廉姆斯夫人吓得心神不定。在那个时候,他们俩是最亲近的。父亲谈完之后,总是有力地拥抱他一下,用他的胡子在他的脸颊上蹭一下,逗得他咯吱咯吱直笑,身体扭个不停。这被称作是“干刮脸”。这是爱的表示。
可上帝选择了阿尔法。他不可能和父亲谈论这事。
从他作记号的地方到圣公会牧师的水蜡树树篱笆有一百二十五步。那个树篱笆破残、凌乱得像病人的胡子。奥斯卡在那里歇了口气。穿过树篱笆,他可以看见屋子的背面。那里那位圣公会的牧师正和他妻子一起在没有屠夫帮忙的情况下,宰一头猪。这头猪本该是在万圣节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宰的,不该是现在杀。他们从猪的面颊那里入手,这头猪尖嚎着。奥斯卡的脸部抽搐着。圣公会牧师从他妻子那里拿过尖刀;他的手血红血红的,这倒与猪血无关,是红土的缘故。牧师一连捅了好几刀。他那张脸抽搐得比奥斯卡还难看。这孩子终于听见了猪气管破裂的声音。他松开了拳头,发现自己的指甲在手掌上刻了几道弯弯的月印。
这些人不可能是上帝的仆人。可他们一定得是。
“耶和华呼唤撒母耳。撒母耳说,我在这里。”(参见《圣经·撒母耳记上》第3章第4节。)
圣公会牧师不可能听见这些,不过他却看见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
“走开,”斯特拉顿牧师说。他朝他扔了一个沾满泥土的冷杉球果。“你这个讨厌的孩子,回家去。”
奥斯卡回到家里,把本子藏了起来。
10.
奥斯卡口袋里放着他那块新“探石”。
这不是他一开始用的那块黄“探石”,而是一块新的,一块红氧化物。(如果他给父亲机会的话,)父亲会告诉他这是渣滓,或者说是骷髅。他父亲通过命名的方式,占有了一切,不管是不是有人让他这么做。他发现了黄色的“探石”。奥斯卡那会儿正在洗澡。他父亲来到了地窖门边的石板上。(不管什么天气,他们都习惯在室外洗澡。这是为了增强体质。)奥斯卡正用那把锡制大勺往身上浇冷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力搓擦他那狭窄的胸脯,使劲地跺着脚。墙上有个夹子,奥斯卡原先打算把衣服挂在那上面,后来又决定把衣服放在井边。他父亲出来洗澡,看见井口上的衬衫和灯笼裤,抓起它们,把衬衫挂在夹子上,然后挨个搜起他的裤袋。这可不是刺探。这里没有这种概念。他父亲检查了他儿子那天收集到的所有的小玩意。他用拇指和食指夹着它们,仿佛它们是他要研究的某种鱼的内脏。
笔记本是藏好了,可他却发现了黄“探石”。他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也没做什么解释。他没有说他把它“没收”了。他什么观点也没有表示。他悄悄地把它放入他那件晨衣的口袋,很难说他是心不在焉呢,还是在实施审查。奥斯卡感到自己的脸红了,把头别到一边,把瘦瘦的肩胛对着他。
祈祷的时候,也没有提及这块“石子”。
第二天早晨,这块石头出现在早餐桌子上。放在他的位置上,显然是指责。奥斯卡的脑子晕了,他以为他被发现了。他穿着一件油渍斑驳、当地渔夫常穿的运动衫。突然,他感到里面非常热。
“一块漂亮的石头,”在奥斯卡说完祷词后,西奥菲勒斯说。
“是的,父亲。”
“你在哪里找到的?”
西奥菲勒斯正往他的粥里撒糖。他喜欢吃甜食。他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撒着糖,丝毫没有流露出他深切的焦虑。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了。他忧虑地拣起石子,这样他就可以和这孩子靠得近一些。然而,这会儿他竟无话可说。他那个问题提得很蠢,可他也提不出什么其他问题。
奥斯卡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感到这个问题的动机不纯。就是没有什么其他的动机,他也不能告诉他。上帝通过这块石子向他显示,他父亲大错特错了。
他父亲不能容忍任何对他信仰的怀疑。他以为上帝只和他一人交谈。这种误会使奥斯卡很感动,但又觉得可怜。可他不能,甚至连想象也不可能,设法告诉他父亲他为什么会挨打。
奥斯卡每天都投石问命。“石子”还是落在α上,而不是△上。奥斯卡但愿他是一头猪,没有灵魂,被制成火腿肠,让人吃掉,从而能从这可怕的永恒压力下解脱出来。他甚至都不敢正视他父亲的眼神。
他父亲问他这块石子是在哪里找到的。奥斯卡不明白他父亲的意思。他搅拌着茶。小圆桌旁的窗户上雾气腾腾。门外,大雾淹没了褐色的欧洲蕨。
他父亲似乎也没有注意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不过他的眼神很怪。亲爱的上帝啊,清除他眼里的阴翳吧。现在就清除他眼里的阴翳吧。
“你知道这叫什么颜色吗?”父亲问道。
奥斯卡不愿给它起名字。他对他父亲想做的事感到恼火。
“这是印度黄。”
“谢谢你,父亲。”
威廉姆斯夫人根据主人严格的指令,在吐司架上放吐司,一块隔一块。她发现和他们在一起很难受。她评论了一句大雾。他们没有答理。克劳奇的一只羊夜里不知被谁的狗带走了。这条新闻也没有什么效果。当他们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时,她就和他们在一起。那时可不像现在这样。现在这个家成了一条歪歪倒倒的、缺了一条腿的怪物,摇摇晃晃,大白天也东磕西碰。和他们在一起可真不好受。她走进厨房,那里她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叫它印度黄是有原因的。”西奥菲勒斯说着拿起一片吐司,尝了尝,把它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尽管上架时摆得很仔细,他还是想确定一下它是否潮了。“出于一个非常有趣的原因。”
奥斯卡抬起头,看见了他父亲的眼神。他感到很窘迫。那目光很柔和,像是在哀求。这和他那严厉的黑胡子拉碴的脸不相称,和他的语气也不相配。奥斯卡熟悉这目光。他过去曾见过。它鬼火般地让人捉摸不透。如果你想靠近它,它便会步步后退;如果你想拥抱它,它便会离得远远的。你无法捕捉他父亲情感世界里那温柔、可爱的内核。
“我管它叫印度黄是因为它和我颜料盒里的印度黄色素一个颜色。这是由一个很奇怪的过程提炼出的。是从尿尿里提炼出来的。”他父亲说。
奥斯卡仰视着他父亲。他父亲做了个怪脸。说尿尿可显得太亲热了点。真奇怪,他竟然会用“尿尿”,他一般用“小便”这个词。奥斯卡把头低了下去,避开了他父亲咄咄逼人的眼神。
亲爱的上帝,让他重见光明吧。
可他明白他父亲是不会理解的。他刚愎自用,听不见上帝的声音。
亲爱的上帝,可别把我送到圣公会教徒那里去呀。
“从吃芒果树叶的母牛‘尿尿’里提炼出来的。”
桌布是白颜色的。黄石子趴在上面,一边是绿色的糖碗。它已被命名为印度黄,因而变得毫无价值了。奥斯卡都懒得去把它拣起放在口袋里。威廉姆斯夫人在打扫时,悄悄地把它放入西奥菲勒斯的鱼缸里。
一星期后,西奥菲勒斯又谈起尿尿,不过这次他用了个更恰当的词。这次是和他去年画的一幅特大的伞菌有关。他正根据它完成一幅插画。他把正在写希腊文作文的奥斯卡叫了过来。这孩子虽然挺乐意从他那涂改得一塌糊涂的作业旁被解救出来,不过他明白他父亲要求他干什么。他不想让自己对父亲过于亲热。他要在感情上与父亲保持距离,一臂之遥。他生怕自己会产生过多的同情心。
“你当然知道,”西奥菲勒斯说,“巫婆吃这种植物。”
奥斯卡感到口袋里那块新“石子”挺沉重。他一只墨渍斑斑的手紧紧地抓住那块石子。他想对他大声喊道: 你的灵魂危在旦夕,你错了。
他父亲离他很近,很熟悉。太熟悉了,他都不愿对别人描述他父亲的那张脸。他是一个形象,一种感觉,一种孩子称之为“爸爸”的东西。他是哔叽,是甲醛,是避难所。
他不是避难所。再也不是了。
“她们喝了吃这种植物的人的小便。”奥斯卡没抬头。“她们和魔鬼交谈,或者说在她们烂醉的时候她们自以为如此。”
他口袋里的石子沉甸甸的,太沉了。他用力用手把它锁住,不把它松开。他线条清晰的小下巴四周的肌肉显示出他手使劲时的抽搐。上帝掌握着他的安危。
耶和华所亲爱的,比同耶和华安然居住,耶和华终日遮蔽他,也住在他两肩之间。(参见《圣经·旧约·申命记》第33章第12节。)
“我们这地方有好几个巫婆。”西奥菲勒斯说。他感到他是在云里雾里说话。他儿子没有看着他。“我认为这是真的。附近有巫婆。”
奥斯卡摸了摸父亲作画的图画纸边缘。边倒是挺硬的,可纸面却很柔软。
“你认为这是真的么?”
“是的,”奥斯卡说。他抬眼看去,被那眼神吓坏了。
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第15节。)
“是的,我也以为如此。”一阵沉默。奥斯卡听见父亲在削铅笔。他闻到了铅芯的刺鼻的金属气味,还有那些木屑芬芳的松脂气。
“这是有证据的。”西奥菲勒斯说,“在弄堂周围,那些吃伞菌的人在四处活动。你看见那些符号了么?”
“看见了。”
西奥菲勒斯接着做了一件和他性格完全不符的事——他描述了他所根本没有看见的东西。他绝望地想赢得他儿子的爱和注意力,感受这些绿色的眼睛无忧无虑注视着自己脸的神态。他重复了斯马特·杰克,这位养兔人到他家来推销兔子和讨论那些字符时对他说的话。
“上面有个空方格,”西奥菲勒斯说,“那是他们祭祀祭献羊的地方。他们砍下这可怜动物的头,把头放在方格里,嘲讽我们的救世主。”
并且掩耳不听真道,偏向荒渺的言语。(参见《圣经·新约·提摩太后书》第4章第4节。)
奥斯卡看见父亲举起他总是在工作时喝的那杯冰冷的红茶。他的嘴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他的舌尖。跃入奥斯卡眼帘的既是他所热爱的父亲,又是西奥菲勒斯·霍普金斯所深恶痛绝的人——伪训的传播者。
奥斯卡的手紧紧地握着石子。他脖子上的青筋显露出他所使的劲。
他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在他父亲的眼前展开。瞧!
西奥菲勒斯从沾满墨渍的手掌上接过石子。石子还热乎乎的。他把石子放在画纸上,用铅笔拨弄着。
“渣滓。”他说。
奥斯卡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