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书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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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为失语者代言,真实还原一代人的流离与乡愁
台湾反映“眷村文化”的代表佳作
为了解台湾文学提供了重要背景
《想我眷村的兄弟们》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391164/)
出版时间:2012-1
作者:朱天心
开本:32开
定价:27.00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迟,快七点了,真要命。你知道吧,我竟像个娘儿们在考虑出门要穿什么衣服。半天,丢开了刮着须须的衬衫和短裤。穿好了衣服,又不知道该不该把衣服扎进裤腰里。跨上单车后,又在想到底该戴黑框眼镜还是金丝边的,梁小琪,那只绑红缎带的小蜘蛛,我挂起了黑框眼镜,把单车调到十段就走。
一路上在笑自己,他妈的我也成了个小娃娃似的男孩,真要命!
车才刚转向台大门前的那条大路,我就一眼看到她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敢打赌那就是小蜘蛛,她真是个鲜妞儿,你知道,她竟穿着一身白衣裙坐在路边的人行道上,两只手捧着脸蛋,愣愣地在看傅园的椰子树,我打赌她在看小鸟,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她是在看小鸟。我从来没看过还有一个比她更嚣张的妞儿了,我是说,她竟那样坐着,好像全地球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我一直骑到离她很近的地方才刹住车,刹得响响的,我还是跨着车子,那是一种很强很高很漂亮的姿势。可是天知道她竟连根头发都没颤一下,这真是一件尴尬事。好半天,我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这糗的,她真不是动物界的,我是说,她的步调好像比这世界慢了一拍似的,先是轻轻震了一下,才慢慢转过头来。她看到我也没什么吃惊的表情,只是很认真很郑重地问:“你是不是何安?”
我愣了一下,发誓我从来没有感觉责任这么重大过,你知道,她那种鲜样子,我是说她那种小女娃打勾勾发誓时的样子,让我真是要命地想笑又笑不出。
我说我是何安,她竟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声好好玩,然后整个世界忽然春天起来了,你不知道她笑起来的那样子,圆圆的眼睛跟月牙一样弯,尖尖的下巴忽然跑出来很多跟陷阱一样的小窝窝,最要命的,是她那颗有些长长的小虎牙,竟使我觉得自己很虚伪,虚伪得像枚虫子,你知道,我还很记得当初信里头是如何赞美她编贝一样整齐的牙齿的。
我歪歪头叫她上车来,那真是他妈的一种潇洒死了的动作。她这才站起身来,慢慢地绕过车头,走向后头,这真是全天下最糗的事,我不是说因为这种跑车没后座,而是,你看,天下哪有放着前头不载马子的道理,我拍了拍前头的车杠叫她坐,她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是乖乖顺顺地坐到杠上来。
那真是甜蜜死了,我们像在云上遨游一样,风凉凉地灌着我们,我真是爱疯了台大,而且我发誓即使将来考不上这儿,我也仍然会爱它。
我看到她没有袖子的臂膀上有些鸡皮疙瘩,竟很想搂紧她,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只是好怜惜好怜惜,不像平常一看到女孩的光膀子就只觉得性感。
我问她冷不冷,她没有讲话也没动,忽然我觉得他妈的一切都不真切起来了,一时我竟搞不清她是不是真在我跟前。我把身子压低些,下巴可以轻轻地触到她的头发。女孩子的头发真是全地球最奇怪的东西了,它们会飞扬,你知道,它们会飞扬!
我忽然发现她是全世界最鲜的妞儿,猜怎么样?她的头发竟然有些汗酸味,还有那种洗发精和发油混合起来的甜腻味,那真是叫人觉得要命的可爱。
我发现我正在吹口哨,吹的是“By the time I get to Phoenix”,很奇怪,我每次看到椰子树时就会想吹这首歌,我的口哨真是漂亮极了,吹得整条路上都是音符,整个校园都成了凤凰城。
我听到她也在轻轻地和着,嗓音很低很低,还是很干净很脆,不过像蒙了一层玻璃纸。天知道我是差点忘了她的存在了,我跟她说唱大声点,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唱到“Cause Ive left that girl so many times before”的时候忽然很大声,我他妈的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激动,我用力地踏快了车子,她也唱得更大声,只是我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绿竹引
“日头晒屁股啰——”
阿珍的声音远远地从门外传来时,我正起劲地在听着窗外槟榔树上小鸟儿们的谈话。
打从睁开眼睛,看到小灰尘在蚊帐里的花白阳光中飞舞时,我就知道又起迟了,但是这几回我是学乖了,不会再瞌睡懵懂冒失地闯进饭厅里去讨阿公的骂。我顶怕阿公的,他有一个又大又高的额头,他总爱收起下巴,翻着白眼瞪我,弄得我惶惶的,嘴撇呀撇地只等着掉泪,好叫阿婆把我抱开。
“你阿公出去给人看病去了,还不赶快起来,等下没跟到我去河边可是莫哭嗄。”阿珍开门进来了,我赶紧钻出蚊帐,在眠床边坐好,齐齐地伸出两只脚丫子,让阿珍替我穿上小拖板,再由她决定今天扎两个小辫子,还是头顶一根桃太郎鬏鬏。
我也怕阿珍,她是替阿公家烧饭管家的,却比阿婆对我都凶。她长年都撅着圈老高的厚嘴,脸上红通通的是老掐不完的痘痘。阿珍讲的客家话也与阿婆的不一样,声音死沙沙的,卷舌又重,弄得我老是嗯啊啊地听不清,她就说:“你是耳聋鬼是否!”可是每晚临睡前我还是央她讲古给我听,讲桃太郎的,让我梦里也看到那条滔滔不尽从天上流下来的碧蓝溪水。阿珍还讲电影里强盗半夜翻墙杀人的故事,听得我一动也不敢地翻身向窗外漆黑的夜晚。
其实我还是最爱听妈咪讲,每晚临睡前,妈咪会边讲边替我和小姊姊拍扇子,和抓背上咬死人的热痱子。妈咪最常讲睡美人的,讲着讲着声音愈来愈小,有时停住了,小姊姊就摇摇妈咪:“不对了呀,怎么又跟以前说的不一样了。说呀,再说呀。”
小姊姊好聪明,记得好多好多的故事,不像我总是听得迷迷糊糊,要不就是愣愣地看妈咪的红嘴唇,卷卷的黑头发。小姊姊还会唱童歌,画面面、小人,她读的是中山幼稚园大班,我常常想念小姊姊,她现在陪妈咪爸爸住在台北生小弟弟,爸爸跟我说过,等小弟弟长大些,我就可以跟他们住在一起,爸爸说的时候还会流眼泪,也不怕小人家笑。不过妈咪也有哭的。其实我在这边过得很畅快,阿公家的院子大,房子也大,够我天天跑前跑后没个完,不像妈咪爸爸的房子,小小黑黑的,巴巴时还要跑到外面的公用厕所去,下雨天,妈咪得戴着斗笠做菜,油锅嗤嗤咯咯地响,我和小姊姊在床铺上演天山龙凤剑,她是余素秋,我是冯宝宝。
“今日要乖乖的否?”
我连忙点了点头,搬张小木凳坐在厨房门口,等阿珍替我弄锅巴滚砂糖,听着阿珍刮锅底的声音,肚子忽然咕嘟嘟地喊起来了,小咪嗲也从屋檐上跳下来直蹭我,它也爱吃我的早饭呢。
吃到剩下最后几颗饭粘子时,我照旧把它们捏成几个小丸丸,放到院子里大柏树下的蚁公洞洞边。小饭丸被我搓得灰扑扑的,我才想起阿珍早上忘记替我洗脸洗手了。
把小咪嗲放到龙眼树枒上晒太阳,我就跑到大门口等阿珍带我去河边洗衣服。最近我们的水井压不出水了,虽然傍晚我不能替小咪嗲洗澡,可是我宁愿它永远不要好,河边实在太好玩了。
才刚跑到大门口,就看到驼背的阿秋婆挽着花包袱,远远地从木柴厂那边来了,我赶快跑进大厅里朝药局喊阿婆:“阿婆,阿秋婆来看病啰!”
“这个小人儿如何那么能干。”阿婆从药局里一扭一扭地出来,她的脚丫子快要比不过我的了,可是阿婆是真漂亮,比妈咪都要美。阿婆穿得也考究,不管多忙的时候,都一定整齐地戴着白珠珠的耳环和项链。
“先喊阿秋婆进来坐着等,你公等下就会转来。”我赶紧跑出去,牵着阿秋婆进来,还倒了一杯茶。
“阿心愈加大啰。”阿秋婆湿湿红红的烂眼睛打量了我半天,就跟阿婆讲起了日本话,呱呱噪噪的跟老火鸡一样,阿婆拉着我的手,也不看我,尽管讲自己的,讲讲叹口气,我扭来扭去一会儿又黏到阿婆膝上了,阿婆身上好软,坐着好舒服,不像妈咪,我从不记得妈咪抱过我,妈咪说会把小弟弟给坐坏掉,她只背我,又不像阿珍她们那么会背,拖拖拉拉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真把我给累坏了。
“要同阿珍去河边是否?小心一些,莫到水沉沉和河上头去,有水鬼仔,知否?”我点点头。外面廊檐下好像又多了一个燕子窝,泥土黄艳艳的,形状还没有全,阿公家的屋檐真是太高了,要不我早就可以拿一两只小燕子来养养。我常爱趁没人在的时候,从沙发椅背再爬到窗栏上去看它们,它们总是忙得要命,可是仍然不忘记爱干净,就是燕宝宝也要把巴巴拉到窝外头,它们有时也会看我,睁着一双圆眼睛,歪着头,其实要是我能天天爬在窗栏上和它们谈话,它们一定有一天会飞到我的肩上来的。阿婆总不让我爬高,大概有一回我被阿珍从背后一吼,从窗栏上掉下来,老半天都醒不过来,以后阿婆就又多了一项数说我,不知道阿婆为什么那么爱管我,阿公可就不大搭理我的。
阿珍在外头喊着了,我赶紧往外冲,外面的太阳好刺眼,阿珍挽着个大竹篮,背着光向我,脸孔黑沉沉的,她一定又在生气了。
“要跟!要跟!自家又不赶快,下次我是不让你去了噢。”阿珍敲了我后脑勺一下,再快快地拉着我走,我一脚踢到块石头,大脚趾好痛好痛,也不敢吭一声。
过了铁道,我们先到阿珍家去,我先抢着进屋里:“阿姑婆,阿姑婆,吃过早餐否?”阿姑婆正在拌酸死人的猪食,一看到我就笑眯了眼。
“哎噢,如何那么会说话的小人儿呀,实在啊——外面的莓子尽管摘吧。”阿姑婆说是阿珍的妈妈,可是人就喜笑多了。阿姑婆的院子门口有一丛野草莓,每天总可以让我吃上一两个,也只有我敢吃,阿姑婆总是掩着嘴看我吃,边皱着眉摇头:“这个小人家呀……”
到了河边,已经有好些人在洗着了。雪白的肥皂泡沫远远看着就像海边的浪花一样。我最喜欢来这里,河的一边是些高高的竹丛,早上的时候,总把整条小河笼得阴凉凉的。我常常想,有一天我们正洗着洗着,会漂来一个好红好漂亮的大桃子,可是桃太郎的溪水是青靛靛的,这条小河却是绿莹莹的,也不知道是竹丛的倒影,还是河底滑人的青苔。
阿珍要我一一地喊过了在洗衣服的伯母叔母们,然后选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很认真地洗起来了。我向她讨了一条手帕和一小块肥皂,坐在她旁边也洗起来。我总喜欢涂上很厚的肥皂,然后搓呀搓呀,时时加一丁点的水,一会儿就会有好多好多的白沫沫,然后再拿阿珍的捣衣棒来敲两下,就跟大人一模一样,好好玩。
“这个就是那个走掉的小妹仔是否?”今天来了一个新的老伯母,她亮着一口金牙问阿珍,阿珍慢慢地抬起头,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再低下头去继续洗。我真不知道阿珍在她们面前怎么总要这样正经,好像比谁都伟大,也许是大家都怕阿公,阿公是镇上最凶的先生,阿公的房子也比任何人的都大。我又不懂她们为什么总是叫妈咪叫那个走掉的,我问过阿珍,阿珍一直不肯说,直到我吵得她没法睡时才讲,说妈咪跑出去跟爸爸结婚,阿公不肯的,妈咪生了小姊姊以后,阿婆才让她回家。这我就不懂了,难道爸爸不是阿公生的吗?妈咪为什么要跑出去?她跟爸爸难道不是同我和小姊姊一样一直住在一起吗?蚊帐里头一直有一只小蚊子在哼哼地闹着,阿珍一定是在说梦话了。
洗洗不知怎么短裤就弄湿了,风一吹,好冷好冷,我忽然不想玩洗衣服的了,就傻在那儿打起冷颤来。
“要屙尿是否?那么大的人还不晓得讲,自家去那边大树下屙。”我怕看到阿珍厚圈圈的嘴,就赶紧朝那棵尤加利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