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古都》书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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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作品
作品篇目及主题对古今中外历史
文学名著皆有借鉴,同时紧密与当代日用人生相结合
《古都》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391202/)
出版时间:2012-1
作者:朱天心
开本:32开
定价:28.00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老灵魂们交相传说上帝创造宇宙大约在春季,彼时太阳在白羊宫,爱神金星和双鱼星座早出东方。
除此之外,他们自信满满宣扬他们预言休咎之能力,对此,我尚在审慎评估中,但可以确定的是,预感、预知死亡时刻的来临的能力,确实是暂未选择死亡的老灵魂们,用以抗拒或排遣其诱惑力的种种妥协方式中最佳的一种(其他较无可奈何的如佛家所谓不舍尘世的爱别离苦,或尚汲汲迷于研究哪一种死法较佳)。
老灵魂们自信他们预知死亡时刻的能力起自出生,也许你或医生护士们甚至他们的母亲,都无法分辨出老灵魂呱呱落地时的大哭与其他婴儿何异。寻常婴儿的大哭,是为了借以大口呼吸氧气;其中较早熟、悲观的,也有是因为舍不得离开温暖安全住惯了的娘胎;但老灵魂们不同,他们哭得比谁都凶,只因为实在太过于震惊:怎么又被生到这世上了?!
尽管这听来颇为玄异,理论上却是合乎逻辑的,实在是因为自他们成人以来,于今十劫,累积过往一切的经验和宿命,使他们几乎可以肯定,什么时候又要发生什么样的事了。
然而这种将会终生追缉他们的能力,对大部分的老灵魂而言并非全然是乐事,除非他以此为业,因此经常必须和人生的阴暗和死亡那一面迭有接触,比如做个艺术家、预言者、先知、启蒙大师或灵媒。
我所知道的就大多都是不属于前述的普通人,这些老灵魂们,同时在战战兢兢和近乎打呵欠似的百无聊赖中(妈的连死都不怕了!)度日,往往规律得与某位近东哲人的心得不谋而合:入睡时请记得死亡这一件事,醒来时勿忘记生亦并不长久。
因为他们是如此的深知,死亡的造访在这一世生命中只有一次,所以应当为它的来临做准备。
我的妻子,如她所言,放下家什,拿起灵芝和木偶,学做女巫,预言休咎。
她甚钟爱照养室内观叶植物,从单身时就如此,家中不能放的地方也都放了,如厨房料理台的炉台旁。
她花很多时间悉心料理它们,一旦发现其中有任何一棵有些萎寂之意,她顿时不再为它浇水治疗,但每天花加倍的时间注视它,目睹它一天一天死去,屡屡感到奇怪地自言自语:“没想到它真的要死。”
起初,我以为她是出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而淘汰它,因此提醒她那是因为她不再为它浇水的缘故。她并不为所动,依然每天不浇水,但关心地观察它,直到它正式完全地枯萎,她仍然觉得无法置信,有些寂寞地对我说:“没想到它要死,谁都没有办法。”
她竟以此态度对待她的婴儿,我们的孩子。
他在未满月时被来访的亲友们传染上了流行性感冒,有轻微的咳嗽和发烧,访客中一名医生身份的当场替他诊断,并嘱咐我们如何照料。
没几天,我发现我的妻子竟然以对待植物的态度对他,她袒露着胸脯,抱着哭号却不肯吃奶的小动物,干干地望着我:“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谁都没有办法。”
我瞬间被她传染,相信她做母亲的直觉,恐惧不已地以为他其实得了百日咳或猩红热就要死掉了。
有一阵子,暂时我跟你一样,相信她是得了产后忧郁症。
但是,我们又恢复可以做爱,而且做得很好很快乐的那一次,事后她面墙哭了不知多久,等我发现时她的眼泪已经流干。无论如何,她都不肯告诉我原因。
我擅自以了解老灵魂的思路去猜测,她一定把刚刚那一幕一幕甜蜜、狂冶的画面,视作是马上就要发生在她或我身上的死亡、死亡前飞逝过脑里恒河沙数的画面之一,像电影《唐人街》里杰克·尼克尔森在被枪击死前所闪过脑际的。
我发现他们终生在等待死讯,自己的,别人的,吃奶的,白发的,等待的年日,如日影偏斜,如草木枯干,他们非要等到得知死讯的那一刻,才能暂时放下悬念,得到解脱……至于有没有悲伤?那当然有,只不过是后来的事。
但其实老灵魂们自信并自苦的预知死亡能力,一生中、一日中虽然发生好多次,但其中鲜少应验的(当然偶尔死亡曾经擦肩而过),老灵魂们对此的解释是:由于他们窥破了天机,因此那个主管命运的(三女神?上帝?造化小儿?)只好重新掷了骰子。
别因此全盘否定老灵魂们的预感能力,或视之为无稽,不然你如何去解释也曾在你身上灵光乍现过的一次经验?
……你预官刚考完、还没开学的假期,你们一群男女同学跑到溪头玩,半夜喝高粱取暖以便外出夜游,你穿着滑雪夹克、牛仔裤、耐克球鞋,随身听里放的是,嗯,一九八四年,应该是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总之,那样的情调,如何足以使你一见到夜空的松树树影会打了一个冷战,努力想留住并细细追忆流星一样一闪即逝的星路,你是在黑松林里披星戴月疾疾赶路的行者某,将这小舟撑,兰棹举,蓑笠为活计,一任他紫朝服,我不愿画堂居,往来交游,逍遥散诞,几年无事傍江湖……是宋朝。
你说那次是因为酒精作祟?你说你根本不信有什么已生、今生、当生,也全无兴趣。你说再不马上找个具体的老灵魂给你认识(除了我的妻子,你极力礼貌婉转地说,她一定有某种神经衰弱之类疾病),你拒绝再听我的强作解人了!
抱歉,关于这一点,我只能给你一点点的线索和提示,因为老灵魂们仿佛海洋老人Nereus,居住在爱琴海底,能预言,能随意变形,常常变作海豚,也曾经变作你上班常同电梯的那名律师似的男人,三件头西装,提一个Bally公事包,电梯停在4或6(撒旦的数字)或13楼、或属于他私人不祥的数字时,他已在心中招呼遍各路宗教的真主们;他刷牙时仔细不让刷的次数停在不吉的数字上;他憎恶在星期五必须出远门;看电影或任何演出,座位若被划到13排或13号,他会花一半的观影时间在一再确定安全门的位置。
禁忌?是的。这确是他们与死亡之间所呈紧张状态的安全阀。
但其实老灵魂们通常长寿,也许由于异乎常人的警觉使他们易于察觉并躲过劫难,更也许因为猜测死亡时刻的好奇心强烈到胜过一切生之欲望,并得以支撑他活得比别人长久。
至于你所不信的前世、今生、来生,老灵魂与你颇为一致地对之并无兴趣,所以,可能超乎你想象的,他们之中鲜有修来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