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阿佩莱斯线条》书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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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帕斯捷尔纳克阿佩莱斯线条诺贝尔奖抒情诗的呼 |
分类: 书摘连载 |
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收录5部中短篇小说和随笔
《阿佩莱斯线条》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711376/)
作者:[俄]鲍·列·帕斯捷尔纳克
译者:乌兰汗、桴鸣
ISBN:978-7-5327-5040-5/I512.15
出版时间:2011年7月
字数:177千
开本: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32元
六
到了马尔堡,我竟认不出它了。山长高了,内陷了,城市消瘦了,变黑了。
女房东给我开了门。从头到脚地看了我一眼后,她请求我今后遇到这种情况最好先通知她或她的女儿。我回答说,我无法事先通知她们,因为发生了一件事,必须不回家就紧急地去一趟柏林。她嘲笑意味更浓地看了看我。我从德国的另一端突然轻装出现在她面前,就像是晚间散步归来,这种事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她觉得这是一套拙劣的谎言。她一直在微微地摇头,并递给我两封信。一封信是封好的,另一封是本地的明信片。封好的那封信是突然来到法兰克福的一位彼得堡的表姐寄来的。她说,她就要去瑞士了,并且将在法兰克福停留三天。明信片的三分之一空白处写满了没有个性的工整的字,下面签名的是柯亨本人,这个签字是我非常熟悉的,因为学校的布告栏里都是他签署的通知。信的内容是邀请我在即将到来的那个星期日去他家吃午饭。
我 和房东老太太用德语谈了一段话,内容大致如下:“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六。”“今天下午我就不吃茶点了。是的,但愿别忘记。明天我要去法兰克福。早晨请叫醒我去赶第一趟火车。”“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级文官先生(指柯亨。)不是请您……”“没关系,我来得及的。”“但这是不可能的。三级文官先生家里正餐入座的时间是十二点,而您……”但是这种对我的关心已近乎于失礼了。我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心神不定地坐到床上,连一分钟都不到便克服了不必要的懊恼,走进厨房拿来地板刷和簸箕。我脱了上衣,挽起袖子,着手清理那盘根错节的植物。半个小时之后,房间已经像我刚住进来的那一天一样整洁了,就连从中心图书馆里借来的那些书也没有破坏它的整洁。为了将来有机会去图书馆还书方便,我把它们仔细地捆成四包,然后用一只脚把它们深深地推到床底下。这时候女房东敲了敲我的门。她是拿着火车时刻表来告诉我明早发车的准确时间的。看到房间里所发生的变化时,她愣住了,抖了抖裙子、绸上衣和头饰后,突然战战兢兢地像一团羽毛似的向我飘来。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木然而又庄重地祝贺我完成了一项艰巨的工作。我不想再次扫她的兴。我让她留在了她那高尚的误解之中。
然后我洗了脸,手里拿着毛巾边擦边走到了阳台上。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擦着脖子,远眺着奥凯尔斯豪森与马尔堡之间的那条路。我已经想不起初到的那天晚上我是怎样朝那个方向观望的。结束了,结束了!哲学结束了,也就是说无论对它有什么想法,它都结束了。
如同我在火车包厢里的那些邻座乘客一样,哲学也不得不认可任何一种爱都是转入新信仰的通道。
奇怪的是我没有当时就回国。马尔堡的价值在于它的哲学学派。我再也不需要它了。但是马尔堡显示出了它另一方面的价值。
创作的心理学、诗学的诸多问题存在着。其实,整个艺术中被人最直接感受得到的恰恰就是它的起源,对它也是无须多加猜测的。
我们不再去认知现实了。它是出现在一种新的范畴中的。这个范畴我们觉得好像是它自己的身分,而不是我们的身分。除了这个身分以外,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名称的。唯独它是新的,而且没有名称。让我们试着给它一个名称吧。结果名之为艺术。
艺术中最鲜明、最易于记住和最重要的是它的起源,世间的最佳作品虽然是在叙述形形色色的事件,实际上却是在讲自己的诞生。在我所描述的这一段时间里,我第一次充分了解到这一点。
虽然在我向弗家小姐倾吐私情的期间里并没有发生任何会改变我的处境的事情,可是示爱却带来一些近似于幸福的意外惊喜。我陷于绝望之中,她安慰过我。但是,她的轻轻一摸就是一种幸福,它会用一阵欢庆的浪潮冲洗掉我所听到的那种不可改变的回答所引起的悲痛。
那天的情景犹如一番迅猛和热闹的奔忙。我们一直好像是在带助跑地冲进黑暗,旋即连气也不喘一口就箭也似的跑出来。就这样,虽然一次也没有看清过什么东西,我们却在一天的时间里,到挤满人的底舱去了大约二十次,时间的大桡战船正是靠那里的人划桨而行驶的。这恰恰就是那个成年的世界,为了它,我从童年时起就强烈地嫉妒弗家小姐,却又按中学生的方式喜欢上了一个女中学生。
回到马尔堡后,我才发觉自己与之分手的并不是那个相识了六年之久的女孩子,而是在遭到她的回绝后只打过几个照面的一个女人。我的双肩和双手不再是属于我的了。它们像别人的肢体似的请求我给它们戴上锁链,而人就是被这种锁链锁住后去干共同的事业的。因为现在不戴铁链我就无法想到她,我只喜欢戴着铁链,只喜欢当囚犯,只喜欢出一身冷汗,好让美在这身汗中服自己的劳役。任何一个关于她的想法都会使我与集体合唱队结成一体,这合唱使世界充满林立的有鼓舞力的反复运动,这合唱像战役、像苦役、像中世纪的地狱和手工艺。我所指的那种事情是孩童们不知道的,我要把它称作现时的感觉。
我在《安全保护证》的开头说过,爱有时会追赶过太阳。我指的是感情的那种明显性,每天早晨它都会靠刚刚才第一百次被重新确认过的那条消息的可靠性而超过周围的一切。与它相比之下,就连太阳的升起也具有那种尚需验证的都市新闻的特性。换句话说,我指的是一种胜过光的可见性的力的可见性。
如果在有知识、才能和空闲时间的情况下我打算现在就写一篇论创作美学的文章的话,那么我就会以两个概念——力的概念和象征的概念为纲把它写出来的。我会说明,科学抓住的是光柱的横截面中的大自然界,而艺术则不同,它感兴趣的是被力的光束穿透时的生活。我会采用像理论物理学所采用的那种最广义的力的概念,差别仅在于我所谈的不会是力的原理,而是它的呼声、它的存在。我会阐明,在自我意识的范畴内,力就叫做感情。
当我们认为特里斯丹(特里斯丹系中世纪凯尔特族古代爱情传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另一个是爱尔兰公主伊瑟。)、罗密欧与朱丽叶及其他古代文献中所描述的似乎都是强烈的情欲时,我们就是对它们的内容评价得过低。它们的主题要比这一强烈的主题宽广得多。它们的主题是力的主题。
艺术也是从这一主题中诞生出来的。艺术比人们想象的更片面。不能像摆弄天文望远镜那样随意地调整它的方向。艺术对准的是正在被情感所改变的现实,它是这个改变过程的记录。它是按照实际情况把这一过程抄录下来的。实际情况到底是怎样改变的呢?细节赢在鲜明性上,却输在意义的独立性上。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被另一个细节所取代。任何一个细节都是极重要的。随便挑一个细节都可用来证明整个已变动的现实所处的那种状态。
当这种状态的特征被移到纸面上时,生活的特点就会变成创作的特点。后者比前者更醒目。它们被研究得更彻底。它们有术语可用。这些术语就叫作手法。
艺术作为一种活动是现实的,作为一种事实是象征的。它之所以是现实的,那是因为它不是自己把隐喻想出来的,而是在大自然中把它找到,并神圣地把它再现出来的。单独的转义是毫无意义的,而只是指引人去找整个艺术的总精神,正像已变动的现实的各个部分单独分开来便毫无意义了。
艺术是以其整个沉重外形而具有象征意义的。它唯一的象征就在于它整体所特具的形象的鲜明性和非必然性之中。形象的可互换性证明现实的各个部分相互是分辨不清的。形象的可互换性,即艺术,就是力的象征。
其实,只有力才需要物证的语言。意识的其他方面无须标记就会是长存的,它们有一条直达路可通向光的视觉类比:可通向数字、通向准确的概念、通向思想。然而,除了形象的移动语言,即附加特征的语言外,力、力的事实、只存在于发出来的那一瞬间的力就没有任何东西可用来表现自己的了。
感情的直接引语是别有寓意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取代它的(恐生误解,让我提醒大家一下。我谈的不是艺术的物质内容,不是使它变得充实的诸方面,而是艺术现象的意义,它在生活中所占的地位。一个个单独的形象本身就是可见的,并建立在光的类比基础之上的。艺术的一个个单独的词语,像一切概念一样,都是依靠认识而存在的。但是整体艺术的不可被援引的语言就是寓意本身的运动,这种语言也是在象征地谈论力。——原注。)
八
我到法兰克福去看望表姐,并看望了自己的家里人——他们那时已来到了巴伐利亚。弟弟来看过我了,后来父亲也来过了。但是这事我一点也不重视。我正儿八经地写起诗来了。我不分昼夜地只要有时间就写,写海,写黎明,写南方的雨,写哈尔茨的煤。
有一次,我全神贯注到了极点。那天,夜幕费力地降落到最近的一道篱笆上,然后精疲力尽地垂悬在大地之上。那是一个完全无风的夜晚。生命的唯一标志就是那无力地偎依在篱笆上的天空的黑影。还有一个标志,那就是盛开着的烟草和紫罗兰的强烈气味,它是大地对天空这种困惫样子的回应。这样的一个夜里的天空几乎能用一切东西来比喻呀!大的星星像是一个招待晚会,银河像是一个大社会。不过,那斜切地延伸出去的空间的白粉涂鸦之作更像是夜间花园里的一条小花畦。这里有天芥菜和紫罗兰。有人晚上给它们浇过水,并使它们向一侧歪倒了。花朵和星星挨得这样近,以至于看来像是天空也已置身于洒水壶之下,现在星星和带白斑点的草是分不开的。
我专心致志地在写,现在覆盖在我桌上的灰尘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的哲学灰尘是因背弃信念而积聚起来的。我曾为我的著作的完整性而担心。我喜爱吉森公路上的碎石,因而情之所至我也不拂去现在的灰尘。餐桌漆布的远端上放着一只好久没洗过的亮晶晶的茶杯,犹如空中的一颗闪烁的星星。
我蓦地站起来,全身浸透了这种足以溶解一切东西的莫名其妙的汗水,并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了。“真卑鄙!”我心里想道,“难道他不会再是我心目中的天才了吗?难道我是在跟他断交吗?从收到他的明信片时算起,我已经卑鄙地躲避他两个多星期了。必须说说清楚。可是怎么开口呢?”
于是我想起他是个学究气很浓的严师。“Was ist Apperzepzion?(德文,何谓统觉?——原注)”他问一个应考的非专家,当那个考生把这个拉丁词译成德文,说那是……durchfassen(德文,琢磨。)时,他就回答:“Nein, das heisst durchfallen, mein Herr(德文,不,那叫不及格,先生。)”。
在他的课堂上有时要读古典著作。在朗读当中,他会打断朗读者,并问作者的用意是什么。他要求学生像军人那样用一个名词简洁明了地说出一个概念。他不仅憎恶含混不清,即使是近乎正确但终非正确的答案,他也不能容忍。
他的右耳失聪。一次,我就从这个方向坐到他身旁去分析自己的康德课作业。他让我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让我讲得忘乎所以,并在我最意想不到的那一刻,令我震惊地提出了他那常用的问题:“Was meint der Alte?(德文,老头儿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不记得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是假设按思想的乘法口诀表应该像回答五乘以五等于几那样来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就这样回答:“二十五。”他皱了皱眉头,把手往旁边一挥。我随即稍稍修改了一下我的答案,但我这种微微的修改使他露出了怏怏不乐之意。很容易猜到,当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点击着叫起一些高材生的时候,我的答案被变奏得越来越复杂了。答案暂时还是两个十再加上半个十,或者是一百的二分之一再除二。不过,正是这种越来越绕脖子的答案使他越发气恼了。看到他那鄙夷的面部表情后,谁也不敢再重复我说的那个答案了。于是他向另一些学生微微颤动了一下身子,做了个手势,该动作被理解为是在说:堪察加(西伯利亚东部的半岛。学生用语中指课堂后排坐位,通常是学习较差的学生坐的地方。),救救我吧!欢快的答案纷至沓来了: 有的说六十二,有的说九十八,或者二百一十四……他举起双手,很费力地制止住了这阵欢腾的胡言乱语,转过身来,对着我干巴巴地轻轻重复了我自己的那个答案。这激起了一阵新的骚动——为我辩护的骚动。当他弄明白一切情况时,他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并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是他们学校的第几届学生。接着他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皱着眉头请我接着讲下去,嘴里还一直在作评判:“Sehr echt,sehr richtig;Sie merken wohl?Ja,ja;ach, ach, der Alte!(德文,很对,很正确;您猜得到吗?咳,咳,一个老头儿呀!)”我还想起了许多别的事情。
喂,你会怎样去接近这种人呢?我将对他说些什么呢?“Verse?(德文,是诗吗?——原注)”他会拉长声音慢腾腾地说。“是诗!”他对人类的平庸性及无能之辈的花招研究得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