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阿佩莱斯线条》书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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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收录5部中短篇小说和随笔
《阿佩莱斯线条》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711376/)
作者:[俄]鲍·列·帕斯捷尔纳克
译者:乌兰汗、桴鸣
ISBN:978-7-5327-5040-5/I512.15
出版时间:2011年7月
字数:177千
开本: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32元
三
那天我自然没有追上他,大概也未曾有过能够追上他的念头吧。
六年后,我才又见到他,那是他从国外回来以后的事。这段时间正好是我的少年时代。每个人都知道少年时代是漫长无边的。不管以后我们还能活几十年,它们都无法填满少年时代这座飞机库,它们会分散地或成堆地、不分白昼或黑夜地飞进去寻找回忆,就像教练机飞回机库去添加燃油一样。换句话说,少年时代是我们一生的一部分,然而它却胜过了整体。浮士德度过了两个童年,经历了不可思议的非凡生活,这种生活只能用数学上的悖论来衡量。
他回国后,立即着手排练《狂喜之诗》。现在我多么想用一个较为得体的名称来代替这个散发着浓厚的香皂包装纸味儿的名称啊!排练是每天早晨进行的。福尔卡索夫斯基巷和库兹涅茨基巷浸沉在冰雪的泥泞中,去排练场要走过一段晨霭迷漫的道路。沿途死气沉沉,教堂钟楼上的钟锤高高地悬挂在雾中。每只钟每次都只发出一下叮声。其余的钟则像在斋日里似的,清心寡欲,默不作声。戛杰特尼巷与尼基特斯卡亚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是一片泥潭,很像酒店里用蛋黄加白兰地搅拌成的饮料。车夫吆喝着把雪橇赶进融冰的泥泞中。前来排练的演奏员拄着手杖,在石铺路上敲出得得的响声。
在这个时刻,音乐学院乱糟糟的,很像早起搞清扫的马戏场。半圆形梯形教室的一格格座位上空无一人,池座里却慢慢地坐满人了。音乐被强制地赶进棍棒中过了半个冬季,现在它用脚掌沿着管风的木壳吧嗒吧嗒地从那里爬出来。突然,听众开始像潮流般平静地涌了进来,是要把城市腾空后让给敌人。音乐被释放出来了。它是花哨的,音色丰满的、音量闪电般增大的,跃进式地散开在舞台上。它被调整好,它急促地趋向于和谐,在达到前所未闻的混响声后,突然旋风般地在低音度上戛然而止——所有的音全都静了下来,并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在台前的脚灯前。
这是人类在瓦格纳(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毕生致力于歌剧的改革与创新。)为虚构和乳齿象般的庞然大物所开辟的世界中的第一个居民点。在一块地上建起一栋抒情的虚拟房舍,这房舍的建筑材料完全等同于整个地块,是用宇宙尘埃烧制出的砖砌就的。交响乐编织的篱笆上升起了凡·高画笔下的太阳。窗台上放满肖邦的布满尘埃的文献。住户没有去触动这尘埃,然而却付出全身心去完成前人最良好的遗愿。
听到这部交响乐,我不能不潸然泪下。远在排成最初的铅版校样之前,它就已深深嵌在我的脑海中了。这情况一点也不意外。谱写这部交响乐的那只手早在六年前就相当有分量地落在我身上了。
这六年不是任其自然发展的生动印象进一步变化,又是什么呢?我在交响乐中遇到了一个幸福得令人生羡的同岁女人,这是不足为奇的。与它为邻就不可能不影响我的亲人、我的学业、我的整个生活。让我来说说这影响吧。
人世间我最喜欢的是音乐,音乐领域里我最喜爱的是斯克里亚宾的作品。结识他之前不久,我才开始在音乐方面咿呀学语。在他回国之前,我曾师从现仍健在的一位作曲家。我只要再通过一门管弦乐法就好了。当时人们众说纷纭,然而重要的一点是,即使大家都表示反对,我也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游离于音乐之外的生活。
然而我没有绝对听觉,就是说我不具有听出随意取来的任何一个音的音高的才能。这一缺陷与总的音乐天赋毫无关系,但我的母亲却完全具有这一才能,这就使我心神不安了。如果说从一旁看来音乐好像是我的人生舞台的话,那我就不会关心绝对听觉了。我知道,现代的一些出类拔萃的作曲家就与绝对听觉无缘。有人认为瓦格纳和柴可夫斯基就可能没有绝对听觉。但音乐是我的崇拜物,也就是那个致命的要害点,其中聚集着我身上最迷信和最忘我的一切东西,因此每当我的志愿因傍晚时的某一个灵感而受到鼓舞,第二天早晨我便会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上面提到的那个缺陷而急于去贬低它。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几部正正经经的作品。现在该把它们拿给我崇拜的偶像看了。我们两家是有深交的,安排一次会晤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我却怀着通常的极端态度去看待它了。这一步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令我觉得像是一种无理纠缠的行为,这次在我的眼里就快要变成一种亵渎神明的行为了。在约定好的那一天,在我出发去斯克里亚宾临时居住的格拉佐夫斯基巷时,我带去的与其说是自己的作品,还不如说是我对他的那种早就超越任何感情的爱慕之心,以及因我造成了想象中的失礼而须向他表达的那份歉意。我坐在拥挤不堪的四号马车里,我的这些感情被挤压着、颠簸着。马车毫不留情地在棕色的阿尔巴特街上行进,载着我可怕地接近我的目的地。毛茸茸、汗涔涔的大乌鸦、马匹和行人陪着我在齐膝深的水里走向斯摩棱斯克大道。
四
那一天, 我认清了我们的面部肌肉是怎样被训练出来的。当时我激动得喉咙也哽住了。我口干舌燥,喃喃不知所云,一边回答,一边一口接一口地呷着茶水,以免喘不上气来,或做出更糟的蠢事来。
凸出的颌骨和前额上的皮肤在抖动,我挑动着眉毛,频频点头和微笑,我的面部表情是觉得痒酥酥和火辣辣的,脸皱得像一张蛛网,每当我摸到鼻梁处的皮肤皱褶时,我便会用紧握在手中的手帕一再痉挛地擦去额头上渗出的大汗珠。窗帘低垂,然而我仍能感觉到脑后窗外的巷子里弥漫着初春的朝霭。我面前,在男女主人之间,放着茶碗,散发着茶的醇香。主人们正以双倍的努力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尽力想让我摆脱窘境。茶炊咝咝作响,蒸气袅袅上升。巷里蒸发的水汽和垃圾堆散发的沼气使阳光变得模模糊糊。烟灰缸里的雪茄烟蒂冒出的缕缕轻烟,像一把玳瑁梳子似的缓缓地从烟灰缸向有阳光处飘去,触及阳光后,它又感到厌烦地沿着光束斜爬过去,像爬在一块绒布上一样。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炫目的空气、热气腾腾的华夫饼干、冒烟的白砂糖和像白纸一样熠熠发光的银器的这种循环更换使人难以忍受地加重了我的惶恐心情。当我走进大厅,坐到钢琴旁的时候,心绪才平静下来。
我弹奏第一个乐曲时,心里还有点惶惶不安,弹奏第二个曲子时,差不多已经克服了慌乱,而弹奏第三个曲子时,我竟然又感到了一种新的、没有料到的压力。偶然间,我的视线落到了听我演奏的那个人身上。
随着演奏的渐进,他先是抬起头,然后扬起眉,最后神情焕发地离席而起,脸上堆着微妙的笑容,伴随着旋律的变化,根据旋律节奏的强弱配置轻盈地向我踱来。他喜欢这一切。我赶紧结束演奏。他立即向我说明,我在音乐方面的才能是用不着多说的了,因为我具有比音乐才能大得多的才能,而且在音乐领域里已有了发言权。他一边谈论着我弹奏的乐曲,一边坐到钢琴旁,把其中最吸引他的一段重新弹了一遍。这一短曲是复杂的,我并没有期待他能准确无误地把它重弹一遍,然而却发生了另一种意外情况:弹奏时他转了调,于是这几年来一直使我心神不宁的那个缺陷竟然从他的双手底下冒了出来,就像是他自己的缺点一样。
我认为有说服力的事实胜过变幻无常的猜测,所以我又颤栗了一下,想到了两个可能。如果我向他坦诚地道出心中的块垒,而他则反驳说:“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字。),我也没有绝对听觉呵”,那就好了,那就是说,不是我死气白赖地缠着音乐,而是音乐命里注定是属于我的。要是他的回答涉及到瓦格纳和柴可夫斯基,涉及到调音技师等等,而我却已经开始谈那个使我心神不宁的话题,中途被打断后则已经吞下了回答的话:“绝对听觉吗?在听完了我对您说的话,您还要这样说吗?那么瓦格纳呢?柴可夫斯基呢?还有成百上千个具有绝对听觉的调音师呢?……”
我们在大厅里踱来踱去。他一会儿把手放到我的肩上,一会儿又挽着我的胳膊。他谈论即兴弹奏的危害,还谈论应该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目的和怎样去写作。他把他的几部因难弹奏而遭人非议的新奏鸣曲,作为一直应该追求的那种简朴的榜样。他又举几只最平庸的浪漫曲为例,来说明结构复杂是应受到谴责的。奇特的比喻并不使我感到尴尬。我承认无个性比有个性复杂。不珍惜笔墨的长篇冗论之所以好像是通俗易懂的,是因为它内容空洞。正是因为我们被空洞的陈词滥调教坏了,所以我们才会把久别之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闻所未闻的内容丰富多彩之作当作为对形式的追求。他不知不觉地把话题转入了更加紧要的教导。他问了我的学习情况。我告诉他我选中的是法律系,因为法律容易学。他建议我立即转入历史语文系的哲学分系。第二天我就照办了。就在他说话的那个时候,我正在思考已发生的那件事。我并没有违背我与命运的交易。我还记得预计中的那条坏出路。这件偶然事是否会使我心中的神失去光辉?不,永远也不会的——它会把我心中的神从原来的高度提升到新的高度。他为什么不肯对我提出的那个问题做出我一直想要得到的最简单明确的答复呢?这是他个人的秘密。有朝一日,虽说为时已晚,但他定会赏脸向我做这一错过时机的自白。他是怎样在少年时代克服了自己的疑惑的?这也是他个人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把他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房间里早已昏黑了,胡同里亮着街灯,到了客走主人安的时候了。
我在告辞时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道谢。我心中有一种东西在升华。有一种东西冲了出来,获得了自由。有一种东西在哭泣,有一种东西在欢呼。
街上的第一股凉意使人想到了房屋和远方。一整片杂乱无章的房屋在莫斯科和谐的夜色衬托下,从鹅卵石路面上拔地而起,耸向天空。我想起了家里的父母,想起了他们急不可待地准备提出的问题。不管我怎样总结,我的汇报除了最令人高兴的意义之外,就不会有任何别的意义了。我服从即将要做的陈述的逻辑,这才第一次把白天的幸福事情真的当成事实了。对于我来说,白天的事情并不是真实的。只是用于他人身上时,它们才是真实的。不管我带给家人的消息多么振奋人心,我的心里却还是感到不安。然而,我高兴地意识到我是不会把这番愁思灌进任何人的耳朵中去的,它将像我的未来一样留在下面,留在这条街上,和我的、此刻比任何时刻都更属于我的整个莫斯科待在一起。我沿着小巷彳亍而行,时常无必要地穿越马路。前一天,我还觉得世界好像一直是这样的,此刻这世界却擅自在我的心里融化和坍塌了。我走着,每转一次弯便加快我的脚步,心里却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夜我已经要与音乐彻底分道扬镳了。
希腊会把年龄算得非常清楚。它会避免把年龄弄错。它善于把童年视为整体化的主要核心,封闭而独立地对它进行思考。希腊的这个本领从它的伽尼墨得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美少年,为宙斯掠去充当众神的酒僮。)神话和许多其他类似的神话中就可窥见一斑。它的半神半人和英雄的概念里也融入了这一观点。按照它的想法,点滴的冒险和悲剧成分应该是相当早地被汇集成直观的、立即可以看到的一抔。大厦的某些部分,其中包括主要的宿命的拱门,应该是在开工之始一下子就被安置好的,以利于整个建筑日后的均衡关系。最后,也许死亡也应该是以某种难忘的类似样子被人体验到的。
正因为如此,古希腊罗马文化虽拥有卓越非凡、令人诧异、像童话般引人入胜的艺术,却不知浪漫主义为何物。
古希腊罗马文化是以后世再未出现过的苛求精神、以技能和任务的超人精神培育出来的,却根本不懂作为个人激情的超人精神。确保它避开这一点的是它把世间所有的一切非凡现象统统归入童年。当人按照它的方法迈着巨大的步伐进入巨大的现实生活时,他的步伐和周围环境就会被认为是平平常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