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芭芭拉的话突然在他耳畔回响,引他思考。恐怕是你睡觉时干了其它事。会吗,他暗自思忖,难道事后忘记了?那可是绝妙的讽刺:又怀上一个孩子却连致孕的享受也不记得了。不久前是有一个晚上,他们在凯末尔家喝了几杯西班牙葡萄酒,回来后昏昏欲睡、情欲浓浓……
芭芭拉从卫生间回来,冲着亚当满怀期望的目光摇摇头。她抱着爱德华,屁股朝外。
“我一直在想,”亚当说,“你刚才说的话。你别说真有可能。咱们从凯末尔家回来那天晚上。还记得吗,第二天早晨,我的睡裤掉在地板上,而你的睡衣掉了两粒扣子?”
“无稽之谈,”芭芭拉回答,她正在抽屉里翻找尿布。“你也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我知道。”
“不是无稽之谈。不是有梦淫妖[1]和女淫妖[2]吗?”
“妖怪怎么了?”
“专门在人们熟睡时与他们交媾的妖魔。”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芭芭拉说。
“你月经推迟几天了?”亚当问,好像他不知道似的。
“三天。”
“以前有过这么久吗?”
“有。”
芭芭拉正俯下身按住爱德华扭来扭曲的身子,因为嘴巴里含着一枚安全别针,她的回答听上去不是很清楚。芭芭拉的嘴巴里似乎总有东西。
“经常这样吗?”
“不。”
“多久一次?”
“喔,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我吧,亚当!”
芭芭拉把第二枚别针扣上,然后让爱德华顺势滑到地上。她抬起头,亚当沮丧地发现她哭了。
“怎么了?”他大叫一声。
“我想吐。”
亚当感到似乎有两只大手紧紧掐住他的肠胃,在冷水中浸了个透湿,然后又像抹布一样拧干。“喔,耶稣,”他嘟囔着,用上了他为特殊场合准备的亵渎话。
芭芭拉无助地盯着爱德华,小家伙正爬过亚麻油地毡。“我想不出咱们怎么会出错。体温总是在该上升的时候上升,还有所有其它根据。”
“喔,耶稣,”亚当扯着嗓门重复道。他生来就是个悲观主义者,幸有芭芭拉的常识为他提供一种平衡,这样他就还能应付;但是当芭芭拉自己也慌了神,像今天早晨明显就是,那什么都挡不住他在绝望中越陷越深。他可以想象今天会很糟糕,怎么个糟法一清二楚。他会瘫坐在英国博物馆的书桌旁,对堆放在面前的一摞书了无兴趣,满脑子翻来覆去尽想着月经周期和体温图表,还有总出偏差的开支估算。他默默做了个小祷告:“求主保佑,别让她怀孕。”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很抱歉刚才诅咒了。”
“别那么看着我,”芭芭拉说。
“怎么看你了?”
“好像全是我的错似的。”
“当然不是你的错,”亚当暴躁地说。“也不是我的。可你也不会指望我满脸都是欲望满足后的笑纹[3],对吧?”
克莱尔和多米尼克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多米尼克说他饿了,”克莱尔带着指责的语气说。
“你为什么不吃早饭,妈咪?”克莱尔问。
“妈咪感觉不太舒服,”亚当回答。
“你为什么感觉不舒服,妈咪?”
“我不知道,克莱尔。我就是觉得反胃。”
“法胃,”多米尼克跟着凑热闹。
“我只有在吃了东西以后才会觉得反胃,”克莱尔声称。“多米尼克也是,对不对多米尼克?”
“法胃。”
“反胃,多米尼克。说‘反胃’。”
“法胃。”
“见鬼,我希望你吃早餐时不要讲那么多话,克莱尔,”亚当说。
“别跟孩子发脾气,亚当,”芭芭拉制止道。“克莱尔只不过想教教多米尼克。”
亚当味同嚼蜡似地吞下最后一口熏肉,不假思索,伸手去拿橘子酱。芭芭拉拦住他。“实际上,”她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想我还是多少吃点东西。”
莺歌燕舞!光芒万丈!铃儿响叮当!亚当心情大悦。芭芭拉冲他隐隐一笑,他把报纸举到脸前,掩饰自己荒唐的傻乐。某广告商发布的一则布告吸引了他的注意:
为下面的双韵句撰写下联: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
—有机会赢取崭新的三件套家具或100英镑现金
这正是学文学的人应该获胜的比赛。况且奖金不高,应该会把参赛人数限制在比较合理的规模。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因为……因为……啊!有了。他向家人宣读了竞赛的条款。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下一句怎么说?”
“因为它耐磨耐损没得比,”克莱尔建议。
“我刚才正想这么说,”亚当恨恨地说。
亚当去换衣服时,找不到一条干净的内裤。正在这时,芭芭拉抱着爱德华走进房间。
“我想他毕竟没得麻疹,”她说。
“挺好。我怎么一条干净的短裤也找不到。”
“是啊,我昨天把它们统统洗了。这会儿还是湿的。”
“噢,那我只好穿昨天穿过的那条了。”他朝着专装脏衣物的筐子走过去。
“那条我也洗了,昨晚你洗澡的时候洗的。”
亚当收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对着妻子。“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连一条内裤也没得穿?”
“你可以换得再勤些嘛,那就不会没得穿了。”
“也许吧,不过我这会儿不想争论个人卫生问题。我想知道的是:我今天裤子里面穿什么?”
“你非穿不可吗?你就不能有一次不穿?”
“我当然不能‘不穿’!”
“我不明白你干吗那么小题大做。我曾经不穿内裤的。”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亚当,亚当回想起在海边的某个日子,语气缓和下来。
“那不一样。你知道西裤贴身穿,我的皮肤会发痒,”他用更轻的声音抱怨了一句。“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在博物馆坐上整整一天。”
“那就换条裤子。”
“我今天必须穿正装。有一个研究生雪利酒会。”
“没听你说过嘛。”
“别转移话题。”
芭芭拉沉默了片刻。“你可以穿我的,”她建议。
“想得出啊!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易装癖?那些湿裤子在哪儿?”
“在厨房什么地方。要晾干可得好长时间。”
在过道里他差点被克莱尔绊倒,她正蹲在地上给娃娃穿衣打扮。
“什么是易装癖,爸爸?”她问。
“问你妈去,”亚当咆哮道。
在厨房中,多米尼克正把晨报撕成细条。亚当把报纸从他手里夺过来,孩子开始尖叫。亚当怯懦了,又把报纸还了回去。他看了看时钟,时光流走开始让他感到恼火。这个时间他本应该在工作,工作,工作。全力以赴写出一篇震撼学术界的论文,并在文学批评领域引发一场革命。
他在婴儿澡盆里乱作一团的湿漉漉衣物中找到一条内裤。突然灵机一动,他取出电炉里的平底烤盘,用手帕把盘架上的油渍擦干净,然后把内裤平摊在上面。他把平底烤盘放回插槽,将开关调至最高档。多米尼克着了迷,也不再撕报纸,瞪大眼睛盯着升腾起来的蒸汽。亚当悄没声儿地把报纸撕剩的部分给没收了。广告竞赛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每当我想放松小憩
要不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棕色的长发妞任我骑
不行,还是要严肃认真一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因为外形美观价格合理
不怎么顺口。
“大大,火[4],”多米尼克轻轻地拽着他的袖子说。亚当闻到一股衣服烧糊的味道,一步冲向烤架。怒火[5],一点没错。他把被烤焦内裤的残留部分塞进垃圾桶时,还烫到了自己的手指。
“还要,大大,”多米尼克说。
在过道里,亚当遇到芭芭拉。“你刚才说你的内裤放在哪儿?”他不经意似地问。
“左手边最上面的抽屉。”她没好气地说。“你烧什么东西了。”
“没什么,”他说着慌忙走回卧室。
对于女人的内裤,亚当先前一直以透明为美,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判断标准截然不同,他对妻子轻佻的品味极为不满。最终,他找到一条不透明的纯白色内裤。不幸的是,这条也镶有花边,不过也无可奈何了。他把内裤提上时,腿上的汗毛由于静电作用噼啪作响。尼龙裤料在后臀附近那种黏着身子但又非常轻盈的感觉十分新奇。他对着镜子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被自己对性反常突然产生的洞见吓住了。
“妈咪说,易装癖是一个因为脑子有病所以喜欢穿女人衣服的可怜家伙,”克莱尔在房门口说。
亚当赶紧抓起裤子提上。“克莱尔,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不敲门就进这间屋子。你都这么大了,应该记得。”
“我没进来啊。我正站在外面,”她指指脚下说。
“不许顶嘴,”他沮丧地说。今天早上他这个爸爸当得真够呛。哎,肯定是糟糕的一天,认了。
家人和亚当吻别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芭芭拉、克莱尔、多米尼克和(坐着的)爱德华[6]。朋友们慢慢发现这一命名原则后,经常会打趣,问亚当和芭芭拉是不是准备用遍全部26个字母,而随着光阴的流逝,这个笑话对亚当和芭芭拉来说越来越不好玩。亚当最后亲了亲芭芭拉,并仔细打量着她,看有没有怀孕的迹象:粗糙的皮肤,搭拉着的头发,硕大的乳房。他甚至还看了看她的腰围。他一咬牙叫自己理性些,毕竟月经推迟方才三天。
“你感觉如何?”
“噢,还行。咱们得努力保持理智。”
“我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如果你怀——”
“Pas
devant les enfants[7].”
“啊?”
“意思是,不要在我们大家面前说,”克莱尔向多米尼克解释。
“噢,对,”亚当答道,他这下明白了。“我晚点打电话给你。”
“尽量等格林太太出去时再打。”
多米尼克开始哭鼻子了。“大大要去哪儿啊?”他问。
“他要去工作,和往常一样,”芭芭拉回答。
“在英国博物馆,”亚当得意地说。他在带上公寓套房的房门时,听到克莱尔在问芭芭拉,英国博物馆还有没有其他的易装癖。
[3] 原文the Lineaments of Gratified
Desire,系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作《几个问题的答案》中的诗句。
[4] 此处多米尼克把着火的英文Fire发成了’ire,
而ire本身有忿怒、怒火的意思,故有下面一说。
[6]
从亚当(Adam)、芭芭拉(Babara)、克莱尔(Clare)、多米尼克(Dominic)到(Edward),从A依次到E,故有下文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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